“华夏的船队又一次来到了占城港!”这是天前起, 便由渔船送来的消息,出海打鱼的占白林们激动得连网也没有抛,回到岸边就冲向了王宫, 他们指手画脚, 描绘着船队的规模,“那绝不是弗朗机人的船队,我看到了大夏的福船, 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大福船那样震撼人心, 但是,那绝对是大夏的船只!”“我看到了连绵不绝的船只,看到了上千面风帆!po!那是华夏的船队,是宝太监的船队!我看到了红旗——每一艘船只上头都悬挂着鲜红的旗帜,这是他们上头的字样——”渔民用炭条把花纹画在了手心,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却明白这肯定是汉字——因为如今占城名义上的宗主国安南,其上层记载历史, 用的全是汉字,汉字在安南是一种尊贵的语言, 只被王公大臣们掌握, 理所当然, 占城的国主作为藩属国的统领,也跟着学习了汉字, 他身边的官吏虽然不太会说汉话,但也能辨别出汉字和它的读音。“活!”这是旗帜上的那个汉字, 红底活字旗!而人们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是买活军!”“是汉人中的买活军来了!”“他们已经取代了敏朝,取代了宝太监的那个朝代了吗?他们已经强盛到了这个地步吗?已经能够重新组织如此庞大的舰队, 向南方巡游?”整个占城港都为之骚动了起来,居住在占城港的汉人们一下就成为了社交活动的中心,他们的本地邻居和亲戚,都急于来拜访他们,向他们来打探华夏的变化:会重开朝贡了吗?什么时候,华夏已经改朝换代了?他们之前在哪里停泊?安南吗?占城人倘若谦卑地对待他们,他们会向从前一样,襄助占城人驱走安南,重新成为一个独立的王国吗?最后这一点,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敏朝的百姓,或许一辈子都不怎么会听说到南洋具体的地名,南洋的风云变换,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茶余饭后闲来说嘴的传说而已,但是,南洋的百姓,却必须对头顶那庞然大国的动向极其关心。大国君主一念之间,南洋小国的风云也就跟着变换,大国强盛了,想要炫耀武力了,下南洋的舰队开出来了——占城人就因此得了好处,宝太监基于自己的考量,曾在数百年前训斥安南国主,促使占城收复了失土,和安南成为相持之势,而敏朝对外政策的收缩,则直接导致了安南叛主自治,让占城重新沦为了安南的藩属国。几百年了,占城的势力范围从原本的数千里,收缩到了如今只有占城港周围的几座城市,占人四处逃窜,去了爪哇、满剌甲,占人的君王,世代和安南的公主婚配,占城的辉煌似乎已经是过眼的云烟,但是,占城人心中还有最后的信仰——安南人迷惑不了他们的君主,国王的血脉还在流
传,他们还没有放弃向安南人复仇的希望。机会总是会来的,南洋的局势总是变换多端,不像是汉人的国土,能够享受长达数百年的和平,在南洋这座半岛上,安南、占城、真腊、高棉,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互相攻伐,几大族之间彼此都有洗不清的血债,但谁又都无法彻底灭绝了谁。相持阶段漫长而残酷,占城和真腊之间的战争就持续了数百年,战争刻印在了吴哥的大小佛窟里,刻印在了占城人的庙宇之中。只要有机会赢得战争,国王也可以亲自为人牵马扫尘,这就是小国的国主,他们并不觉得仰大国鼻息是什么值得丢人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抓住机会,如果能讨到大国的欢喜,没准占城的兴盛,就又在他们的一念之间了。“要好好款待买活军!”国主克朗如来这么吩咐着手下,“告诉那帮汉人,谁的船只来,我们就承认谁是华夏的主人,不要惹来了船队的不快!”“是的,po!”他的消息当然要比渔民要快一些,克朗如来不但知道现在买活军在华夏占据的区域,也知道会安的华人不太恭敬买活军,被他们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听说当夜,会安的断头台前垒起了京观,京观的头颅全是不服从的本地人。但是,在克朗如来看,这全是没有必要的伤亡,就算会安的华人心向敏朝,那又怎么样?谁的船只能开到南洋,谁就能在南洋代表华夏,买活军控制了鸡笼岛,控制了壕镜、新安岛,控制了整个帝国的海域,那么对于南洋来说,他们就是现在华夏的正统政权!占城的华人不少,许多都是宝太监的船队带来的居民,他们在本地种田——开农庄,造船——华人一向是心灵手巧、勤劳肯干的,也做买卖,繁衍到现在,大约有两千多人,也偶尔会有新的移民加入,占城人因为受过敏朝的恩惠,一向友好的对待他们,有些华人和他们信仰的是一个宗教,他们的关系也就更好了。不过,和会安不同,在占城,华人说话不怎么管用,前一百多年,安南人的声音最大,现在占人的声音也起来了,华人只能听命行事,现在,买活军的船队一来,他们中会说官话、闽南话的人,也迎来了机会——他们被聘做了通译,占城人已经忙碌地准备起来,要好好招待一下买活军的船队了。商人们也活跃了起来,有些人准备和船队贸易,有些人则立刻开始在市面上搜购蔬菜、鱼干,用大米做起了米糕,并且在空地上晒干——这种年糕干也可以存放很久而不腐坏,是渔民们上船补给的珍馐,这些人是准备做补给生意的,凡是港口,都少不了这样的商人。由一艘在船首装饰了红色绸缎的体面官船运送着,几个同时会说北方官话、闽南话以及占城语、安南语的通译,备了美酒、清水和鲜鱼,敲锣打鼓地行驶出港,
迎接船队,还有小快船来回传信,港口也搭起了简单的木台,官吏们紧张地守候着远方的消息——如果买活军的船队保持友好,那么国王就会亲自到码头来迎接船队,这样他们要赶紧用红色的布匹把台子装饰一下。但如果情况的进展不尽如人意,布匹就没有必要拿出来承受风吹雨打——会褪色,而且,也会受到上官的斥责,布匹在占城不算是廉价的东西,华夏的大户人家出行时会支青布做的步障,这是占城人很难想象的花费,如果是锦缎做的步障,那就更不必说了,哪怕是天上的神仙,都不该这样花销!不过,华夏来的船队,和白皮鬼不同,他们往往是带来和平的,快船第二天一早连忙前来报信,送来了买活军的礼物——一辆两轮的木轮自行车!这个东西应当是很名贵的,因为明显用铁打造的,外头还包了一层什么,亮晶晶、沉甸甸,一个人很难搬得动,两个人将它抬起来,送进宫中,它的用途则引来了码头众人的猜测,有两个轮子,所以那应该是一种行具,但具体该如何运转呢?这是很令人猜疑的事情。哪怕是赠送珠宝,也不会有这个大东西这样令人猜测纷纷的了,不过,东西这么大,至少可以看出买活军的善意,于是到了下午,国王由大约十多个人前呼后拥,乘坐着两人抬的肩舆,便很威严地出现在码头上,登上木台,眺望着远方接天蔽日的帆影逐渐靠港——百姓们也自发地聚拢了过来,在码头周围发出了欢呼声。船队来了!生意来了!钱来了!——可能的帮手来了!他们的欢呼声是绝对真心实意的,这也是一个小国能拿出的绝对诚意了,但是,这个场面在大国人眼里肯定是不足的,这一点,大家都可以想得到,因为按华人的说法,以及西洋人口中的传说,华夏简直就是个地上都是金子银子的好地方,占城的场面,在他们看来必定有些寒酸。只能希望上国的来客,不要以为他们是存心怠慢吧!船队越来越近了,远方的小船已经开始落锚——这样规模的船队,不可能全都在码头停泊,旗舰靠岸,小船在港口抛锚,以舢板在岸边摆渡,所以很多后方的小船,看到附近的岸边水情合适就落锚了,几乎所有船只上都有炮口,黑洞洞的,在日头下发着寒光,但是,客人们是友好的,他们站在甲板上,高举着双手,也冲岸边挥手招呼。还能看到通译们的面孔出现在旗舰船头,他们脸上呈现着一种震惊后的茫然,还有带着隐约的兴奋,似乎在旗舰上大大地开了一番眼界,这是让人心酸的,因为占城虽然是个大港,但是本地的船只多是小船,西洋的殖民者不太在他们这里停泊,这里大多数人都没有乘坐大船的经验,哪怕只是登上大船引路,对他们都是难得的体验。船头,在通译们身后
,并肩站着一男一女——很不容易分辨,因为他们都是短发,而且,女人还比男人高,男人是占城这里很常见的面孔,黑黝黝的,中等身材,很壮实,有一股剽悍之气,一看就知道是老海狼了,而女人比他更高更壮,她穿着一种形制奇特的衣服,展示出了身材上的曲线,否则,大概所有人都会忽略她的五官,把她当成男人看待了。华夏人什么时候允许女人上船了?占人们很诧异,据他们所知,华夏人和占人的规矩一样,军队、水手并不招募女人,女人出海相当少见,听说,华夏那里只有疍民的女人跟着男人们世代住在船上,但她们也并不承担主要工作,只是洗衣做饭,缝补渔网,又或者干脆从事身体买卖。或许,这个女人是买活军的公主……也或许买活军的规矩和敏朝不同,因为他们是个女主统治,而且这个女主还是天神降世——这样的传说,倒不让占人们吃惊,因为在南洋,君权神授,大家都很热衷于把自己塑造为天神血脉,除了安南人,安南人的祖先是百越的一支,他们受到汉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所以,他们往前走了一步,把君王和神仙的捆绑给解开了,不再自称是天神之子,虽然他们在政权交替时也少不得用一些神神怪怪的传说为自己造势。这个女天神,可能是受到了上天的启示,特别喜欢任用女人,占王很快在船只上发现了更多的女兵,他感到非常的诧异,还有一种猎奇的兴奋——有四艘船全是女人,这个先不去说她,在其余很多船上他还看到了不少女船员,天气这么热,为了干活所有人几乎都不能穿衣服,否则会热死,那么……占王的礼服,在过去的百年间受到了安南的影响,发展出上衣和及地的裤子,否则,他现在也和港口的百姓们一样,只是在腰间围着短裙,上身和脚都不会有衣服——所有南洋的王室都是如此,礼服只是在短裙和首饰上做文章,他们是不穿上衣的,不分男女,穷人连短裙都不穿,只穿兜裆布,最穷的人,连兜裆布都没有,只是赤着身体,在身上抹一些粉末。从根本来说,这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的缘故,安南人主要生活在北部,气候会稍微凉爽一些,所以他们中不必劳作的人,可以学习敏人的穿着,但占城这里并不富裕,又要热得多,所以大家穿得都很少,他们倒是也不太在乎这种习惯带来的边际效应,占城的家庭中,未婚生育是不罕见的。但他们对华夏的印象却并非如此,华夏应该是——文明的、高级的、神秘的、保守的,他们的官服遮蔽了所有皮肤,而且有很多层,更进一步的显示了他们的富裕和修养,而不是像此刻这样,只是薄薄的一层衣服,而且还被汗水透得黏在了皮肤上,占王可以清晰地看到女首领内衣的痕迹。这……真是华
夏的船队吗?华夏,还是华夏吗?占王心里掀起了重重疑虑,但他还是非常热情地走下矮台子,要向两个首领下拜,用非常不熟练的汉语说着,“恭迎天使!”两个首领不分先后地将他扶了起来,男首领一开口,占王就惊喜地抬起头了。——他说的是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