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的闭塞, 的确是草原部族常见的困扰,满都拉图虽然身份高贵,但却比不上一个边市的牧人耳目灵通。他只能很偶尔地得到一两份报纸,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 这一年要是他不来边市,那就很可能只能不断的重看去年带回家的教材了——目前来说,标注了鞑靼语拼音的报纸还是特别少的, 不是每个商队都能弄得到, 而且, 也不是每个商队都会来王帐这里啊。在大草原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变的,哪怕就连林丹汗也不会一直驻留在察汉浩特,游牧民族的王庭,四季在不同的草场是很正常的事情,每到一地, 本地的主人就会前来侍奉,和跟随王庭的商队做买卖,同时也送上厚礼,展现自己的忠心。王庭本身也要靠不断的巡游, 来确认自己对疆域的统治,如果一个大汗停下了巡逻, 那么,属民们自然也就会产生他衰老的印象。连大汗都是如此, 仁钦台吉当然也不能免俗了,王帐下的部属肯定比治下别的部落要多,他们的羊群、牛群也是别的小部落难以比较的规模,因此他们也必须迁徙, 否则是无处去寻找草料的。这样一来,很多时候王帐的贸易带有随机性,他们到一个草场,和在草场附近的牧民互送些礼物,一些珍贵的货物,是通过商队-牧民-王帐这样完成交易的,正儿八经摇铃来做生意的商队,一年只有个两三次,来得多了,买卖就不够做了——牛羊该卖的都卖出去了,余钱也都换成了茶饼和金银器,没有东西可以卖,自然也就没有东西可以买了呀。一年两三次的交易,在以往是够用了,可对于送报纸来说,这个频率太低太低,满都拉图去年在边市呆了一个月,看了四份新报纸,这种消息的更新速度几乎都把他给吓坏了——可不像是在草原上,一天天慢悠悠的,日子不知不觉就滑走了,边市这里,买活军这里,一天要听到的新消息,是以往一个月那么多,在这里什么事都办得很快,生活的【节奏】(汉语词)和在王帐里那可是大不一样!毕力格很喜欢这样的节奏,去年在边市的那个月,他没日没夜地看着教材,原本他只是会说汉语而已,不能认识汉字,但是,毕力格用两天的时间门和大量的朗读,迅速掌握了拼音之后,不到一个月功夫,他已经能认得几百个汉字,并且可以流畅阅读买活军的汉语报纸了。他私下对满都拉图说,自己在王帐的两年,比不上在边市的一天。满都拉图的进度要比毕力格慢一点,但他的汉语进步也是飞快,过去的大半年里,在王帐闲下来时,他时常和毕力格一起念叨汉语,这会儿汉话的水平还进步了些——他们上次回去的时候,从边市带回了大量的书本,其中就有买活军的医生送给毕力格的养生书籍,还有养
羊、种草的小册子,更重要的是还有毕力格能读懂并且翻译出来的话本子!这样一来,毕力格在王帐的地位就极大的提高了,这个聪明的奴隶,本来就得到了满都拉图极大的喜爱,他总是睡在满都拉图的毡包里,而且,天气冷的时候,满都拉图会和他睡在火炉子的两边。甚至他原本怕热时,还让毕力格睡火力更旺的炉头,现在,毕力格都有资格拥有自己的毡包了。每天下午,到了大家都放牧回来的时候,就聚在王帐附近——甚至连仁钦台吉都走出来,让毕力格朗读《斗破乾坤》给他们听。《斗破乾坤》,是所有话本子里最为大众化的故事,尤其是毕力格还天才地给所有角色都换上了鞑靼人的名字,那就完全能让他们投入进去了,很重要的一点是,《斗破乾坤》的主角,过的是一种和百姓完全无关的生活,他们显然并不生活在汉人的城池里,也不生活在鞑靼人的草原上,因为这个故事明显带有神话色彩,讲的是神仙和大力士的故事,所以大家都能喜欢,它不是汉人的故事,不是鞑靼人的故事,而是幻想的故事。除此以外,还有《射雕英雄传》,也很受到欢迎,因为这故事和鞑靼人有一定的关系,倒是《蜀山剑侠传》,鞑靼人不喜欢,他们听不懂,认为这个故事云里雾里的,和汉人一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狡猾感,而且还充满了很多无法翻译的汉语地名,其中角色为人处世的办法,也很难被鞑靼人接受,这是汉人的故事,不是他们的故事。“满都拉图,除了养羊的书和天花疫苗之外,多带点话本子回来!”仁钦台吉在儿子再度动身东行时,这样嘱咐着他,当然,台吉还没老糊涂,重点还是天花疫苗,至于话本和马口铁造的东西,那挪用的应该是原本用来买金银器、瓷器的收入。“金耳环戴在耳朵上,耳朵疼,故事听进耳朵里,绕心间门!好故事能让人心头舒坦,今天睡下去时,盼明天。”四十多岁的台吉,在女人身上已经没那么痴迷使劲了,开始追求别的东西,满都拉图也是兄弟中的异数,这个因为肥胖,一向有些不受宠的小台吉,这一年来和父亲的关系倒是越来越好了,他利索地答应了下来,满心里盘算的都是和买活军的贸易——有一点是比较棘手的,虽然多了羊毛,但买活军和敏朝不同,他们对战马的需求小,而且地盘远在南面,卖不了马,这次能做的买卖就有限,可能还得卖点力气,才能把所有想要的东西都买回家。还好,买活军的书很便宜,不然,他们还真买不起……但是,这会儿,看着新鲜送来的报纸,所有的盘算都被抛到了一边,满都拉图欣喜地翻阅着一叠叠报纸,翻页时手上的用劲,简直比抚摸妻子的皮肤还要轻柔,他爱不释手地反复观看着头版的版画,“哎呀
!哎呀呀!这不比什么唐卡都精细?可惜不是彩色的!”从去年开始,买活军的报纸上就很少不配版画的了,即便头版没有配的,有些第四版、第五版的什么人物访谈、长篇报道,也给配个人物的版画,这个版画,以它栩栩如生的精细,立刻征服了所有百姓的心,让他们对报纸,从看过就算了,变成了有极大的动力想要去拥有。满都拉图先不忙看内容,而是把几张版画看得仔仔细细,反复说,“哎呀,哎呀!这个,这个是真的吗,这个大船——这个大船!”他看到的那张版画,是碧波上的一艘船,实际上,鞑靼人对于船这样的东西,是没有太大的感觉的,因为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艘船,但是,买活军在版画里做了一个对比的标注——用马来做了单位,马长如果是两米的话,那么,一艘这样的船,船舷就有二百匹马那么长!二百匹马,这是多大的场面?这是人能见识到的市面吗?满都拉图简直要晕眩了,他压根没有留意船舷上披挂下的两条长幅,尽管这才是报道的重点,这就迫不及待地翻到了下一份去看版画,“哎呀!这是——京观!”鞑靼人当然知道京观了,他们从汉人那里学到这个做法之后,便很是喜爱,认为这是宣扬武威最好的方式。他们的铁蹄往西打到欧罗巴的时候,还把这种陈列尸体的方式给带了过去。就是现在,鞑靼人已经没落到只能在草原上讨食了,他们也还是保留了这种斩首堆塔的习惯——主要是为了便于计算战功,所以,满都拉图对于京观,还是非常熟悉的,他一下就激动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天啊!看那下头的石碑,毕力格,你快看,这是,这是——”“这是封存了一万个头颅的京观!”巴图尔淡淡地说,“就在两个多月以前,在吕宋岛修筑的大京观,底下的石碑高有两米——你瞧瞧在这上头是多么的细小,这是一座京观塔!”满都拉图首先感到的,并不是不安、震慑、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激动和敬慕,他感觉心中有一点始终没有抚平的情绪,已经完全安定下来了,所有的疑虑都在刹那间门被京观完全消解,他恨不得大声咆哮,来宣泄心中的情绪,满都拉图激动得把这张图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这才递给了毕力格,当然,还有那些早已好奇得抓耳挠腮,想要上来抢夺的手下们。“买活军真是天下的雄主!令人无法不忠心追随!”他对巴图尔赞誉着,“我愿意加入买活军的宗教,从此做六姐的信徒!这样的英主让人打从心底信服,对敌人犹如修罗般狠辣,对自己人仿佛菩萨一样慈悲,这就是天命的真神菩萨!”是的,这也正是鞑靼人的逻辑,鞑靼人敬佩的就是这样残酷的手段,历来想要把草原上的部族折服,就要先用鲜血让他们清醒,万人
京观,这在鞑靼这里也是很少出现的壮举,更不必说固守在关内的汉人们了,这种龟缩善守的战法,虽然鞑靼人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应付,但却不能让他们真正服气,他们认为这是怯懦的表现,只有胆小鬼才不敢主动出击。而买活军在南洋的作为呢?如果和满都拉图说什么稻谷的种植,土著的教化,他虽然表面很有兴趣,但绝不会真正理解买活军的目的,反而会在心底嘲笑他们也是汉人的衙门,总有些洗不掉的呆气。可,当他们听说买活军开疆辟土,把华夏疆域向外扩张,听说了他们在美尼勒城展开的复仇,堆筑起的京观,便立刻发自内心地认可了这个神异极多的政权,认定了谢六姐是能统一天下的雄主——做可汗的人不能杀人、不敢杀人,那还做什么可汗?会养羊,会种田,会医治,可以收获鞑靼人的友谊,但是,鞑靼人只会臣服于比他们更狠,比他们更敢杀,更能杀的人!“如果能为六姐作战,一定是我的荣幸!”喝奶茶上头,这些话是不能当真的,但是这会儿,这些吃饱喝足,享受了一年也没几次的盛宴的这些汉子们,的确亢奋得厉害,在酒楼里转圈欢呼,半天都静不下来,让跟在巴图尔身边的活死人管事都有些吃惊,反倒是巴图尔非常的镇静——这就是草原人,他们对强者的崇拜已经深入骨髓,只要趁热打铁,这帮鞑靼汉子,就会是六姐身边最忠心的一把刀,至少在六姐在位的时候,绝不会有反叛的可能。但是……巴图尔并没有鼓噪气氛,只是含笑看着满都拉图撒奶茶疯儿,等他的劲儿过去时,他才张嘴正要说话,但,这时候,从远处又传来了遥远而急促的号角声。“呜————”是马贼!不论是满都拉图,还是二楼别的客人,都立刻停下了吃喝,忧虑地来到窗前看向远方,“是马贼又来抢掠牧民了!”“没完没了了!”“仁钦台吉的兵马已经到了此地,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满都拉图借着疯劲儿,开始瞪眼睛了,他立刻就要下令,调动自个儿的骑兵,前去接应追击,砍上几个马贼的头颅,作为给边市的见面礼,但巴图尔却止住了他的动作。“满都拉图,跳上马,跟我来。”他和身边的活死人,用汉语交谈了几句,那个活死人立刻起身跑下了楼梯,似乎是去取什么东西了。巴图尔则拉着满都拉图一行人,让他们跟着自己。“让你看看,我们买活军是怎么打马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