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务楼一楼大厅素雅整洁的白色大理石地坪上,放了几盆一人多高的绿色植物。方自归根据地址从一楼走上三楼,一眼就看见有个公司前台的背景墙上有“元哲电器”四个字,前台后面坐着一位漂亮的小姐。此时离约定的面试时间还有半小时,方自归就先下了楼来。
这栋四层的商务楼距离淮海中路很近,周围有很多老洋房,街道上,散发着与YP区很不一样的气息。
清晨的阳光慷慨地撒下来,给这条小马路涂抹上温暖的颜色。方自归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欣赏街景,意识到在淮海中路这种人均GDP顶尖的街区,美女也出现得更多一些。小马路两旁都种着梧桐,树木还未发出新绿的粗大枝干伸向蓝色的天空,一座老洋房的大部分外墙被爬山虎爬成了绿色,另一座老洋房的几扇窗下,有些盆栽植物开出了红色紫色的花。
方自归再次来到元哲公司,前台小姐对他说:“你进去吧,直接去会议室,廖总已经在等你了。”
办公室里都铺着灰色的地毯,办公桌都用半人高的隔板隔开,办公室里应该开了空调,非常温暖,办公环境明显比通化开关厂要好得多。
走进会议室,方自归看见会议桌后坐着一位戴眼镜体格厚实的先生,他穿一件蓝色西装,没打领带,想必就是廖总。
“你好,请坐。”廖总面带微笑地对方自归说。
方自归顿觉春风拂面,自己在求职路上四处碰壁,突然有家公司的老总对自己说“请”字,既感动又不太适应。
廖总首先介绍了一下公司,说元哲电器是家民营企业,经营与汽车相关的辅助产品,比如车载冰箱、车载音响等等,然后就让方自归自我介绍,接下来开始正式面试。
“既然你是重庆人,为什么不回重庆找工作?”
“这几年上海变化很大,我想在上海闯一闯。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女朋友是上海人。”
“哦……你很厉害嘛。”
“那也没有什么厉害,那就是缘分。”
“上海这个地方,竞争很激烈。”
“我想我只要足够努力,上海应该有我的生存空间。”
“竞争太激烈,也许你会输?”
“可能会输,也可能会赢。到底会怎样也只有试了才知道,总不能因为有困难有挑战,连试都不试一下。”
“嗯,对。”
“况且,第一次输了,不代表我第二次第三次还是输。这才是人生有趣的地方。”
廖总点点头,“没错。”
开场还不错,廖总和方自归聊了十几分钟,话锋一转道:“我不是学你们这个专业的,专业方面的东西我请邹工和你聊聊。”
方自归虽然对自己的专业不感兴趣,但是找工作这么久以来,终于第一次有人要聊聊专业,方自归就好像迷路很久的大型犬科动物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感到非常兴奋。
邹工是个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工程师模样的人,他问方自归的专业问题偏向弱电,每个问题都问得很深入,还让方自归凭记忆画了一个电路图。方自归的专业课毕竟认认真真学过,虽然邹工也指出了方自归的一个小错误,但也算一路应答如流。两人聊了四五十分钟,最后邹工终于点点头,出会议室去了。
廖总重新回到会议室,对方自归微笑道:“刚才和你聊天啊,我想起了当年的我。”
“哦。”方自归心想,当年的廖总,也像我这样苗条吗?
“其实我也不是上海人,我是云南人。”廖总说。
方自归只觉得和廖总的距离,进一步拉近了。
接下来廖总和方自归的交流,不像面试,更像摆龙门阵。廖总把自己在上海的十几年奋斗史做了个大致得分享。
原来廖总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的一家国企,八八年进入一家著名的美资企业做销售,九二年中国出现了下海潮,廖总就从那家此时已经能够进入世界五百强前五名的美企辞了职,和一个从政府部门下海的朋友一起创办了元哲电器。说起自己在外企的经历,廖总说:“做为一个过来人,小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外企不要去。”
方自归非常惊讶,因为他此时最想去的就是外企。
“为什么呢?”
“因为阶级斗争。”
“阶级斗争?”
方自归更惊讶了。方自归印象中,“阶级斗争为纲”八十年代就已经不提了,怎么在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的资本主义外资企业也有这个?
“外企职员表面很光鲜,”廖总说,“西装革履,上班在甲级写字楼,出差住四星级酒店,但是做久了发现心情不好。为什么心情不好?因为要搞阶级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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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企得阶级斗争怎么搞法呢?”
“公司里的第一阶级是洋人,第二阶级是假洋鬼子,就是香港人、台湾人或者美籍华人,第三阶级就是我这样的。这里面钩心斗角的事情就多了。”
“外企不是都很讲求效率的嘛……那你们怎么斗呢?”
“就说我吧。我第一年干了三百多万美金的销售,有个销售是香港人,他一年做下来只做了两百万美金,最后他奖金却比我高,你说我能爽吗?不搞搞阶级斗争行吗?香港人工资是我的十倍也就算了,就当香港物价比上海高,凭什么奖金也比我高那么多?另外在外企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我们这个阶级啊,会碰到职场天花板。”
“就是升不上去?”
“对啊。我们这个阶级,要升职到高层非常难,业绩好也没用。比如碰到这种情况,本来你做得好好的,有天派个假洋鬼子来管你,你发现假洋鬼子是个外行,你发现他能力还不如你,或者你发现他在瞎指挥,小方,如果换做你,你什么心情?”
“那心情肯定不好……比如他怎么瞎指挥?”
“比如说我老板,美籍台湾人,我们招人嘛,他的思路就不一样,他认为黄历比学历更重要。”
“哈哈哈,还有这样的,是他搞封建迷信吗?”
“是啊。人事方面瞎搞,经营方面也瞎搞,所以我不玩儿了。出来创业这几年虽然辛苦,但首先我心情舒畅。我们元哲的工作气氛你进来就知道了,团队协作非常好。大家劲往一处使,有钱一起赚,目标清晰,不搞政治,没有内耗。现在中国的机会这么多,我创业的回报比在外企打工强,我干嘛要去伺候那些洋鬼子和假洋鬼子?”
“这可真是没想到,原来外企里面也这么复杂。”
廖总顿一顿,“所以,小方,最有前途的还是我们民企。”
方自归听得津津有味。
跟廖总海阔天空聊了一阵,方自归问自己加入元哲的话做什么具体工作,廖总说:“现在公司的技术负责人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邹工,他原来是上海飞机制造厂的高工,现在忙不过来了。另外,邹工英语不好,现在公司代理的很多产品都是进口的,我们需要找一个既懂英语又懂技术的人。你认为你行吗?当然,我们也会提供相应培训。”
“我想我行。”
“好!对了,你们最后一学期的毕业设计,你有课题了吗?”
“课题要到开学了以后才定,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课题。”
“我们有个新项目,你回去和老师商量一下,能不能以这个项目做为你的毕业设计。”
“好啊!”
廖总叫来邹工,邹工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外包装上全是英文的盒子。邹工打开盒子给方自归解释,原来是一个汽车防盗报警器的项目,需要做是下面几件事:翻译技术手册;画出电气原理图;把该产品的所有功能调试出来;做一个可以向客户演示该产品功能、性能的模型。
最后,廖总和方自归约定,等这个毕业设计项目做完,双方就签订正式的聘用合同。说到这里,廖总问:“小方,薪酬方面,你有什么期望?”
这个后来在成熟的人力资源市场上很自然的问题,让此时的方自归感到非常暖心。方自归找了这么长时间的工作,还没有任何一家公司问过这个问题。
方自归说:“没有具体要求,从学校里刚出来,我想主要还是应该多学多干。”
廖总点点头,“只要你表现好,薪酬上不用担心。邹工去年工资加年终奖收入近三万。你刚进来的话,底薪一千二,年终奖根据绩效。”廖总顿一顿,“最后,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一千二”这个数字,方自归心里一颤。这时,方自归在元哲电器已经待了快一上午了,方自归想起“仅限沪籍”这条铁律廖总一直没谈过,于是弱弱地问:“廖总,公司对员工的户籍有要求吗?”
廖总微微一笑,“说实话,我只打算招外地毕业生。”
见方自归面露惊讶,廖总补充说明:“外地学生能吃苦。老一辈上海人干工作有好的,比如邹工那种。但是现在的上海学生,娇生惯养,眼高手低,我吃不消他们。”
由于没有上海户口,方自归找工作吃闭门羹吃得眼冒金星,正感觉吃不消,没想到却有家公司就好自己这一口,竟然还有“仅限非沪籍”的要求。看来世界创造出来的每一个不同的零件,都有各自恰到好处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