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的行程,五月留下了,仍然与冉隽修同行。只是她一直沉默无言,坐在车上时,就将车帘掀起一角,侧头看着车外,到了休息的地方就先下车,自己订自己的房间,自己买自己的干粮回房里去吃。晚上她仍然会熬药给冉隽修送去,只是不会多说一句话,石砚开了门,她递上药碗就走。
冉隽修也不和她说话,坐在车上少言寡语,多数时候闭目假寐,只不过晚上住店时他仍然让竹笔订了三间房,吃饭时也依旧点了四个人吃的份量。
五月冷眼看着他订房点菜,不加阻拦,冉少爷要浪费钱她也拦不住,她只尽自己医者的责任,不会赖上任何人。
三日过去了。这天晚上,五月送药过来时并没有转身离去,而是等石砚接过药碗后说道:“我给冉公子搭一下脉。”
石砚点点头,先把药端了进去。竹笔一听见五月要进来,便赶紧低着头躲了出去,他这个月的月钱还差几天就领到了,且少爷这几日的心情,属于乌云密布的情形,他可不想功亏一篑。
五月跟着进屋,到了桌前坐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等着冉隽修伸手。冉隽修却不先伸手,反而接过石砚递来的药碗,吹凉了慢条斯理地喝着。
五月左肘撑在桌上,单手托腮,右手食指在桌子上无聊地画着圈,暗暗后悔没有等药温了再送来。她渐渐等得不耐,心道这人不能让我搭完脉再喝吗?可是又不想先和他说话,只得气鼓鼓地坐在一边暗自生气。
又等了一会儿,五月耐心耗尽,站起身对石砚道:“等你们家冉公子喝完药我再来。”
可她话音刚落,冉隽修便把碗往桌上一放,捋袖伸手放到桌上。五月往桌上一瞧,碗中药已喝完,只剩些许药渣了。她再次坐下,狠狠地瞪了冉隽修一眼,结果他一付眼观鼻鼻观心的老僧入定模样,让她这眼完全白瞪了!
不过一旦伸指搭上冉隽修的手腕,五月便恢复了医者应有的冷静细思。他的脉象虽比三日前昏厥时好了些,却仍然细弱无力,且速脉中歇,歇无定数。触到这样的脉象,她不禁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玉佩洞天里种的人参虽然可以速生,可惜年份还是不够,且这几日经过的都是小地方,药铺里没有买到龙骨,她今日煎药已经只能完全用牡蛎壳代替龙骨了。不过五月这几日煎药,用的水都是玉佩洞天中的湖水,两厢一抵,功效便和原来的药方差不多了。
最初她灵光一现想到用湖水煎药,还是在瑞平镇她独自经营药铺医馆的时候,经过几次尝试后,她发现这水不但直接喝可以消除疲劳,放松精神,如果用来煎药,还有助于药力在人体内的效用发挥。
只是十数息时间,五月已经诊断完毕,她还是不愿和冉隽修说话,只仰头对石砚道:“你家少爷擅自停了三个月的药,这段时间又一直忧思少眠,光靠汤药要恢复到三个月前的状态,恐怕还要多花数倍的时间。若是每日辅以金针针灸,可以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石砚实心眼,便向五月道:“那叶姑娘就替少爷针灸呗!”
五月不说话,只睨了眼冉隽修。竹笔机灵精怪,若是他在一旁,便能知道五月的意思是要他家少爷先开口才肯替他针灸。可石砚完全是个实性子的人,他见五月不说话也不动手开始针灸,不由得急了:“叶姑娘,你怎么不动手呢?”
接着他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是了,这几天你天天煎药,我们药费诊费都没给你呢!叶姑娘你怎么不早说呢?这几天加起来要多少钱?”
五月哭笑不得,只得道:“我不是要诊费。”
我只是要听他道个歉。
石砚这下糊涂了:“不要诊费?那叶姑娘为啥不肯针灸?”
五月被他问得愣了一楞,治病救人,本是她应做之事,也是她喜做之事,为何非要听了冉隽修道歉才给他针灸?她忘了什么?又在执着什么?
她记起了爹爹许多次对她说过的话,只是一瞬间,她心中再无芥蒂。冉隽修是否道歉,是否放软,于她来说又有何关系?她是医者,救死扶伤就是她的责任。他是个锦衣玉食的少爷,性子又别扭,恐怕从来不会向人道歉服软的,她又何必执着于他的一句话?
五月在这一瞬间已经想的通透,轻轻笑了笑道:“冉公子不挽袖,我如何替他针灸?”
冉隽修抬眸瞧了五月一眼,只见她脸带微笑,不再有之前的冷淡模样,颇为意外。
她这几日一直在为那日他抱住她的事生气吧。她似乎极讨厌被人触碰。想起那天她被他拉住手臂之后的反应,简直就像是被蛇蝎咬了一口般,在这种情况下,寻常女子不应该是羞红了脸叫他放手的吗?
或者她只是极讨厌自己而已。
然而让她极为讨厌的自己为了拉住跌出马车的她,不得不搂住她的腰,虽然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却记得在昏厥之前她是扑在自己怀里的。
她刚才进屋时还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怕是只要他不对那天的非礼举动向她开口道歉,她就会一直这么冷淡下去。只是不知她为何突然转换了心情?冉隽修再瞧一眼石砚,见他也是满脸喜色地看着五月掏出针盒,眼神便黯了一黯。
他默默挽起袖子,伸臂放于桌上。五月见他手背向上便道:“冉公子,请你把手心向上搁。”
冉隽修依言照做,五月便开始以金针刺入他手少阴心经一路穴位,手指均匀柔和地用力,提插捻转金针,逐步引导他心络中的紊乱之气。
她施针时最是专心,这个角度看去,她的眉毛细密而弯长,因为认真而眉头稍稍压低。她脸上最有神采的就是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时正凝注他腕臂上的穴位,几乎一眨不眨。挺秀的鼻梁,鼻头略圆,带着几分稚气可爱。因为专注,她的呼吸也变得悠长和缓,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抿起。
冉隽修无声地瞧着她施针,隔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叶姑娘为我施针煎药,又不愿收诊费药钱,便还是由我代付食宿费用吧。”
五月手中金针不停,口中淡淡道:“不必了。冉公子每日多订的房间可以去退了,吃饭也用不着多点菜。”她此时给冉隽修煎药也好,施针也好,都无需花费,其实并不一定要收他诊费,若是让他付了食宿费用,他倒是心安了,但是他之前说“她赖上他”时所存的轻视之意却不会消除。
“前几日……在马车上……”冉隽修抬眸瞧着她脸上表情涩声道,“……抱歉了。”她既然不肯领情,自然还是在为那天的事情生气。那日确是他冒犯了,向她赔礼也是应该。
五月眉头舒展开来,他这样性子的人,能开口道歉并不容易。
谁知冉隽修接着道:“那时事出紧急,我只是怕叶姑娘摔伤,情急之下唐突了,还请叶姑娘不要介怀。那日的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也会严嘱竹笔石砚不得外传。”
五月冷了脸不说话,那日他拉住她甚至后来抱住她的事,虽然让她心中不适,但她也知他并非故意无礼,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生气的是他所说的那句“原来叶姑娘离开家时就想好要赖上我了”,而最让她生气的是,他似乎完全不记得那句话了,只以为她是为了后面他抱住她的事情而生气。
她收了冉隽修手上金针,起身道:“冉公子这几日还是早点歇息为好,长途奔波本就容易发病,若是少眠,对身体更是不利。”
冉隽修起身送她至门口,道:“叶姑娘,你一个人住在楼下不甚安全,还是住到楼上……”
她订房间时,他在一旁留心着,她为了省钱,只住客栈里最便宜的单人房间,便是楼下靠近边角的房间。那楼下住的往往都是些贩夫走卒,房间锁具又粗陋,真要有什么人心怀不轨,那房门就如同虚设。若是住在楼上,虽然撬开这些门锁对于有心人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但毕竟靠的近,如果有什么动静,他和竹笔石砚也能听见。
五月已经跨出了门口,闻言停了一停,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回身道:“住到楼上,冉公子就不怕我再赖上你吗?”
冉隽修愣了一愣,失笑道:“不怕。”
五月板着脸道:“可是我却不想赖上冉公子。”说完便转身噔噔地下了楼。
冉隽修走出门口,看着五月下楼的背影,眸中浮起几分笑意,搞了半天,原来她不是为了被他抱了个满怀,而是为了这句话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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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五月上车时发现,车上她原本坐惯的地方,放着一个扁扁的包袱,她带着疑问看向石砚,以为是他随手放在那里的:“石砚,是你放这儿的吗?”
石砚笑道:“是啊。”
“收好了可别乱放了。”五月拿起包袱递给石砚,包袱很轻,大概是衣物一类的物事。
石砚摆摆手:“别给我,这是给叶姑娘你的。”
五月微微吃了一惊:“给我的?是什么?”
“是衣料,你瞧瞧看喜欢不?”
五月并不打开包袱,反而将它更往前递了数寸:“我不能收,你快去退了。”
石砚挠挠头:“叶姑娘你别急着说不要啊,先打开看看喜欢不喜欢嘛。”
五月摇头道:“不管是否喜欢,我都不能收。你若有事要我帮忙就直接说,若是可以办到,我便帮。却用不着送东西给我。”想来也只有这个原因了,不然平白无故石砚为何送她衣料?
石砚越发地为难了:“不是不是,并不是有事要叶姑娘帮忙,就只是……只是……”他偷偷瞥了一眼旁边坐着仿佛事不关己的冉隽修,心中叫苦,少爷怎么找他做这么难的事情,偏偏竹笔“不能出现在叶姑娘面前”,不然让竹笔来办这事该多好。
五月瞧见石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几分,这事多半就是冉隽修的授意,她把衣料往石砚腿上一放,话有所指地说道:“若是诚心道歉,一句话就可,若不是诚心,百尺绫罗也无用。”
石砚点点头,举起包袱递向她,认真地说道:“确实是诚心的。”
五月并不去接,只道:“既然如此,我就只需一句话。”说时眼睛瞧着冉隽修。
冉隽修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五月心中突然有气,转头去瞧车外景致,再也不看车里这一主一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