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以前不信鬼神的时候不觉得大雨滂沱有何古怪,如今得知这世上真有妖邪了,便觉得昨夜这场雨实在怪异。
而姚守宁外出一事不宜张扬,柳氏一宿没睡。
越是临近天亮,越是电闪雷鸣,下起大雨之后,柳氏更加不安,便让曹嬷嬷守在此处,等姚守宁一回来便告知她。
“大小姐已经拿了你的衣服,在太太屋里等。”
曹嬷嬷说道:
“我们快些过去。”
姚守宁一听自己整宿未归之事不止是柳氏担忧,就连姐姐也被惊动,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内疚之情。
不过想到这一晚的收获,她神色一振,连忙反手挽住曹嬷嬷的胳膊:
“走!”
两人撑着伞快步往正屋而行,不多时便进了院里。
屋中果然点着灯火,逢春正站在屋门口翘首以盼,见到有两道人影从雨中飞快跑来,不由欢喜喊了一声:
“回来了,回来了!”
她话音一落,便有人从屋中冲出,冬葵人还未至,哭声先到:
“呜——小姐。”
冬葵的眼睛红肿,显然哭了多时,此时抓着姚守宁的手,又哭又笑,不肯松开。
姚守宁经历一夜之后心境变化许多,这会儿安抚似的拍了拍冬葵的手,还没说话,便见到屋内众人陆续站到了门口。
为首的是柳并舟。
他花白的长发半挽,穿的还是昨夜入宫面圣时的紫袍,显然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梳洗更衣。
柳并舟一手横置于胸前,一手缚于后背,神情略有些萎靡。
见到姚守宁的那一刻,他虽未说话,却长长的松了口气,胸前握成拳的手松开,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而面目憔悴的柳氏、姚翝夫妇站在他两侧,大哥、姐姐都在,就连苏庆春也躲在姚若筠身后,探出了半个头。
姚家人竟然似是都一夜未睡。
“守宁!”
“守宁。”姚婉宁双目含泪,喊了妹妹一声,一颗心终于落地。
“守宁——”
大家俱都围了上来,柳氏也想哭,却强行忍住:
“先别喊了,热水是准备好的,守宁先去洗漱一番,换了衣裳才来说话。”
姚翝点了点头。
姚守宁的东西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是一晚都温着,冬葵扶了姚守宁进屋,等她洗漱完出来时,全家人都坐在外头等候。
“守宁,昨夜你和世子——”
姚守宁的头发半干,挽了简单的发髻便出来,她走到姚婉宁身边坐下,接着在众人注视之下,才将昨夜入齐王墓,最后与世子一道被封印在迷宫之中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我们在齐王的棺内发现了受道家秘术加持的金币。”
当她提到金币的禁制被激活,化为蓝蝶,险些重创世子时,姚家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
“后来我与世子脱困,接着就遇到了——”
说到这里,姚守宁顿了顿,下意识的看向了柳并舟。
她没有提到遇见的人是谁,但有了昨夜陈太微以神降术附身姚若筠的那一幕,姚家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她遇到谁了。
柳氏情急之下站起身来,嘴唇颤动,脸上露出急色。
其他人虽未说话,却都十分担忧。
“爹,您不是说那个人一直留在宫中吗?”
“不错。”柳并舟的神色十分微妙,他给姚守宁一种似是早就已经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事的感觉:
“昨夜我们入宫之后,他一直留在宫中。后来皇上行事张狂,惹怒了师姐,便挨了打。”
他说到这里,眉梢抖了抖。
三十二年前,他在应天书局上,也曾听‘她’提到过这一幕。
可当时耳闻与此时亲眼目睹的感觉全然不同。
纵然已经知道辩机一族觉醒之后的力量非常人,可柳并舟想到这些往事,神色依旧有些激动:
“事后,‘他’还曾派了侍人前去寻顾后前来劝和。”
也就是说,昨夜陈太微的本体留在宫里,同时又施展分身之术前往追杀姚守宁与世子。
“此人实力非同小可,我与师姐竟都半分没有察觉。”
柳并舟忧心忡忡。
“那之后你与世子是如何脱困的?”姚婉宁也觉得后怕,连忙拉了妹妹的手问。
“后面世子被他附身——”说到这里,姚守宁看了大哥一眼,姚若筠连忙下意识的捂住脸,接着听妹妹又道:
“然后我糊里糊涂的……”她皱了皱眉头,想起昨夜如梦似幻的离奇经历,犹豫着道:
“似是碰到了一群长辈,其中一位老先生教了我个方法,将他驱赶走。”
“这位老先生名叫——”
她陷入回忆中,没有发现柳并舟在听她说到此处时,眼睛发亮,大声的道:
“空山先生!”
“不错!”姚守宁点了点头,“这位空山爷爷似是在寻找徒弟,但寻了几十年,还没有找到——”
“快了!他快找到了!”
柳并舟听到此处,眼眶微湿,连忙应了一声。
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丝怪异之感,总觉得外祖父说这话时,看自己的神情似是有些奇怪。
“还有几个月,还有几个月……”
他似是对空山先生寻找徒弟一事十分清楚,嘴里连连念着。
柳氏也觉得有些怪,她不知道这空山先生是谁,又是怎么与姚守宁‘遇上’的,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也会知道这样的事,她心中疑问重重,可最终对于女儿的关切将这些好奇心全压下去了。
“后来呢?世子将他驱赶之后呢?”
姚守宁收捡了心情,回答道:
“我们正危险时,后来我似是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名字,便将他召唤走了。”
“对,昨夜师姐出手颇重,皇上忍痛不过,向‘他’求助。”
柳并舟说到这里,与姚守宁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人修为通天,且似是有大阴谋,照理来说,昨夜他是将计就计,没可能在关键时刻收手。”
神启帝资质平平,性情暴戾行事昏庸,有什么本事能驱使得了陈太微为他所用?
“我怀疑,皇上手中可能有一件克制他的宝物。”
姚守宁听完,眼睛不由一亮。
柳并舟又道:
“我回头会拜访师姐,让她查探此事。”
姚守宁就点了点头。
陈太微此人太危险了,这世上若真有能克制他的东西,并能将之拿到手,那就再好不过。
她心中有些欢喜,接着又道:
“‘他’走之后,我与世子便另寻出路,接着误打误撞,找到了一个庵堂。”
说这话时,姚守宁还在以眼角余光去看柳并舟的脸。
家里人对她昨夜的经历都十分关心,听得目不转睛,唯独她的外祖父面含笑意,眼中带着激动,似是对她接下来的话早就已经清楚。
奇怪了。
姚守宁心中生出一丝疑惑:昨夜的事情是她与世子亲历,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能知道这一切的唯有陈太微罢了。
外祖父当年虽说参与应天局之上得知了许多后来发生的事,但昨夜的事他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她将这一点牢牢记下,嘴里却不停的道:
“在庵堂之中,我们遇到了两位带发修行的婆婆。”
“老天保佑——”柳氏以为事情到此结束,听到这里,连忙双手合十,脸上露出喜色。
但事情还没有完,姚守宁继续说着:
“其中一位真人,就是当年行侠仗义之后,受先帝嘱托,而守在那里的。”
她说到这里,话音一顿,目光再与柳并舟相碰,柳并舟就含笑道:
“静清真人。”
外祖父果然知道!
姚守宁浑身一抖,觉得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却仍是点了点头:
“不错。”
“这静清真人是谁?”姚若筠弱弱的问。
他总觉得妹妹昨夜经历之事奇幻至极,此时听她缓缓道来,既为她提心吊胆,恨自己无法陪同保护她的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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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为何嘱托她守在那庵堂之中?”
柳氏与姚翝心中也充满疑惑,只是听儿子问完之后不便再开口,便等着姚守宁解答。
姚守宁就道:
“这位静清真人,曾是当年的简王妃……”
这话一说完,柳氏面色就变了。
她在听到‘简王’这两个字的瞬间,便毫不掩饰的露出厌恶之色。
“娘,这位昔日的简王妃可不简单呢。”
不等柳氏开口,姚婉宁率先握住了母亲的手,含笑道:
“守宁生日之后,我就让清元、白玉二人查了一下当年的事。”
说完,便将当年简王妃与简王不合,并怒而阉割了他的事大概讲了一遍。
“好!”柳氏双掌一合,大声称好,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简王妃当即心生好感,有些兴奋的问:
“守宁能遇上这样的传奇人物,可见是很有缘份了。”
“我与世子进了屋后,真人竟似是早知我与世子会到,仿佛等了许久。”
姚守宁的话令得姚家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这世上难道真有未卜先知之事?
姚翝双眉紧皱,没有出声。
“她告诉了我跟世子一个秘密。”姚守宁提起静清真人,平安回家的喜悦顿时一下消散了许多,心情略有些低落的道:
“说当年事发之后,先帝令她守在庵堂,庵堂之中有一条地道,直通地底迷宫。”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说完,真人便去世了。”
柳氏见女儿神色间带着哀伤,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看了丈夫一眼,姚翝就问:
“你们后来进入地底迷宫了?”
“进了!”说到地底迷宫,姚守宁神色一振,下意识的往姚婉宁看了过去。
姚婉宁一见她神情,心中一跳,不知为何,她隐约感应到了什么,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那苍白的双颊也微微泛红。
“我们在迷宫之中,找到了‘河神’的身份。”
这话一出,如石破天惊,将姚家人强作的平静打破。
“什么?”
“什么!”
“什么!”
姚翝有些失态的站起了身,面露喜色。
柳氏倒是有些茫然。
近来姚守宁数次外出,并多次遇险,全是因为姚婉宁身中‘河神’烙印的缘故,她一直想要找出‘河神’身份来历,却没想到昨夜竟然真被她查出来了。
姚守宁说这话时,并没有去看家人的神情。
事实上她已经猜到家里人对此事必是会惊喜交加的,对于众人有这样的反应她并不意外,她此时全神贯注的盯着姚婉宁看——准确的说,她是全神贯注的盯着默默站在姚婉宁身后,将她托抱在怀中的那‘河神’阴影看。
她昨夜在地底密道之下提到‘河神’时,曾引发地动。
而此时再提‘河神’,那阴影却半分异样都没有,仿佛失了神智的魂偶。
姚守宁有些失望,接着听柳氏急急问道:
“‘河神’是谁?”
“我暂时不能说。”
姚守宁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地底密道藏有龙脉,且‘河神’就是太祖一事影响太大了,不宜此时就公布。
更何况太祖遗躯遭妖邪玷污,事关皇室,她要等陆执那边有回应了才能说。
她看向姚婉宁,却见姚婉宁微微松了口气的样子,接着低下了头,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姚守宁总觉得姐姐好似对‘河神’身份并不是很在意——她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莫非姐姐早有预感了?
“守宁——”柳氏急于想知道‘河神’是谁,知道身份之后,她便能想办法将此妖邪驱退,这会儿见女儿不肯说出来,不由有些急了,大声喊了女儿名字。
但话没说完,就被柳并舟将话打断了:
“好了。”
柳氏急急的道:
“可是爹……”
“守宁暂时不说,自有守宁的理由。”柳并舟摆了摆手,道:
“守宁就因为探查‘河神’身份,所以耽搁了许久?”
“对。”姚守宁初时见母亲想要逼问,还有些头疼要如何绕过去,见有外祖父撑腰,不由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外祖父,你是几时回家的?”说完了自己的事,姚守宁又好奇起柳并舟那边发生了什么。
柳并舟将神启帝滥杀内侍惹怒长公主之事说了一遍,后又提到夜半雷鸣,长公主忧心儿子欲走,最后被皇帝拦截,一怒之下出手打人。
“本来应该顾后出面劝阻,但皇后似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迟迟才来,皇上被打得口吐鲜血,险些命都没了。”
这一场闹剧,最终以陈太微出手才终止。
“事后御医赶过来时,说是皇上被打断了鼻梁,双眼充血肿胀,都睁不开了。”
说到这里,以柳并舟严肃的性情,都忍不住露出啼笑皆非之色:
“肋骨也断了几根,需要卧床静养,暂时不可再修炼道家秘术。”
他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经过简单施治,皇上苏醒了过来,便说庆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还说我与陆将军、‘他’救驾有功,赏了我一颗丹药。”
说完,手腕一转,从袖口之中摸出一个紫色锦盒。
那锦盒十分小巧,约有婴儿拳头大,看上去精致极了。
他将锦盒打开,里面果然置放了一颗如龙眼大小的丹药。
丹药通体呈紫红色,萦绕了一层妖艳的红雾。
姚守宁瞪大了眼,认出这是妖气,且有些眼熟……
“表姐——”
她下意识的唤了一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苏庆春已经左右转头:
“姐姐来了?”
直到他一声呼喊,众人这才回过神。
柳氏吃了一惊,先也是学着苏庆春的样子目光在四周一转,没见到苏妙真身影后,才道:
“妙真中邪未醒,此时还在昏睡。”
姚守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吃惊之下说漏了嘴,连忙就道:
“我是走了神,胡乱喊了一声。”
话虽这么说,但姚守宁心中却是生疑。
柳并舟手中拿着的这颗丹药分明是颗‘妖丹’,上面萦绕着紫红妖气,与当日附身在苏妙真身上的妖狐气息相似。
“外祖父,这丹药……”
正说话的功夫间,只见异变突起。
那被柳并舟捧在掌中的红丹化为丝丝缕缕的妖气,突然腾空而起,化为一缕丝雾,从门口帘子的细缝间钻了出去。
与此同时,锦盒中的那粒丹药迅速失去光泽,变得光泽暗淡无比。
这一异变惊呆了姚守宁。
柳并舟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的目光追寻着妖气离开的方向,眼中露出厉色。
而姚翝夫妇则像是并没有看到这一异象,唯有姚婉宁因为身缠‘河神’烙印,对妖气敏锐些的缘故,倒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姚守宁一眼。
至于其他人,都望着柳并舟手中的丹药看,柳氏一脸嫌弃:
“这丹看起来红不红、紫不紫,爹,您别吃了中毒,到时可怎么医?”
大庆尊儒重道,道家各种法门也都在大庆盛行。
各种道家丹药四处有卖,但大多都是骗人的。
柳并舟苦笑了一声,淡淡斥了柳氏一句:
“别胡说,这是皇上亲手所炼制的。”
他说完,眼角余光便见那盒内丹药在失去妖气之后迅速化为雾气,正在飞快瓦解,顷刻功夫,便缩小了一圈体型。
柳并舟已经意识到不对劲儿。
神启帝借着他的手,‘赐’了苏妙真一颗‘灵丹妙药’,助她苏醒。
他转头看向门口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严厉。
半晌之后,他转过了头,看向苏庆春,含笑道:
“庆春,恐怕过不了多久,你姐姐就要醒了。”
姚守宁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