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临风吃了许久青菜豆腐,杜铮偶布一桌炊金馔玉,叫他好不习惯。
酱糟的肘肉伴辣子碟儿,沉李浮瓜解杀生躁郁,糖渍藕,拼银鱼鹅掌……统共七八碟。杜铮斟酒,喜洋洋乐陶陶地说:“少爷快吃,这顿是掌柜请的。”
霍临风已然在啃鹅:“掌柜?”
“是呀。”杜铮朝房门一努嘴,“精明着呢!”
眼看霍临风入不凡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掌柜自然不敢得罪。非但不敢得罪,还要尽心伺候,搏个好脸儿。
鹅掌鲜香,霍临风啃完又吃酱肘,却只薄唇皓齿咀嚼。他锐利双眸散了光,懒懒睁着,周身倨傲告退,弥漫起一股人困马乏的气质。
刚经历过激烈打斗,全然放松便这般遁入虚空。杜铮念叨“天灵灵地灵灵”,提醒道:“少爷,蘸点辣子呀。”
霍临风听话地蘸一蘸辣子,哪怕蘸多也无甚反应。杜铮凑来,糙手为他捏肩,试图将散了的魂儿揉捏拼合。许久,一盘肘肉几乎吃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活了活了,杜铮伺候得更卖力,探身一瞧,似乎仍有点呆。他从瓷盆中捞一颗水湃的青桃,沥干递上:“少爷,解解腻,你在琢磨什么哪?”
霍临风接住,无澜道:“容落云。”一口咬下去,酸得何止回神,便是僵冷的死人都要被酸活。他将桃子一扔,急急衔了片甜藕。
杜铮问:“少爷,你想容落云做甚?”
那匪自然没什么好想,霍临风只是纳罕,容落云为何不归还帕子?都两日了,话也说过,怎的始终闭口不提?莫非,容落云当时根本没捡?
杜铮说:“许是他喜欢,留着了。”
霍临风冷哼一声,容落云先奸后杀都做得出,不定顺手牵羊多少闺中巾帕。何况胞姐乃青楼花魁,恐怕裙钗们的肚兜都攒够了。
也罢,那白果灰帕本就是意外所得,失了许是注定。他又啜饮鱼汤一碗,叫这甘旨肥浓的一餐填补满足,取剑临窗,要擦擦两日来的血污。
鹿颈皮在小包袱中,霍临风探手一翻,翻出五六条绣花描草的帕子。亏他念叨半晌,这儿竟藏着许多。
杜铮见状大惊,嘴叫辣子蛰红,脸面涨得更红。撂下碗筷,飞扑过去一把夺了,捂在胸口不敢瞧霍临风的脸色。霍临风抱起肘来,刻意挖苦:“你绣的?”
杜铮七窍生烟:“我、我哪里会。”他臊得无法,立都立不稳,活像踩着一盆热炭,“是、是梅子给我的……”
丫鬟小厮,窗下挨凑一处嚼舌,开怀起来旁若无人。霍临风仍记得这景儿,只当投缘笑闹,原来连信物都送了好些。他想,一条辛劳命寻到另一条,相处时能减轻些凡间辛苦,多么难得。
可惜归期渺渺,为其欣慰,更为其遗憾。他烦道:“当初非跟来,得不偿失。”
杜铮用力摇头:“伺候少爷要紧。”他抱着那几条帕子,傻傻地笑,“梅子绣坏了的都给我啦,绣得好的还舍不得给呢。”
他到霍临风跟前,哄娃娃似的:“少爷,别惦记那灰帕子了,你挑选一条罢。”
霍临风避开小女儿情态的,仍是浅灰,帕脚有一个绣歪的“杜”字。他妥当揣好,将决明剑擦干净便早早睡了。
翌日,霍临风独往不凡宫,与阮倪、邹林在宫外碰面。三人俱为胜出者,而“一等大弟子”还未知花落谁家,各自心中都在掂量。
将近辰时,里头一串脚步声,厚重的宫门缓缓启开了。
掌钥开门的弟子迎他们进去,邹林和阮倪在前,霍临风落在后头。他压着步子,要跨入门中时不禁回,眷眷地望了眼水蓝天色。
身后大门缓缓关上,前边第一道内门则紧紧闭着,只余他们仨停在当中。
霍临风轻挑眼尾瞄向高墙,目光未及却先耳畔生风。刁玉良从天而降,小人儿执长/枪,枪尖横扫连纵四合,将三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高墙之上,陆准一身利落短打,丝全束,抱肘怀揣两柄弯刀。他俯瞧出端倪,登时骂道:“老四!何故不打杜仲!”
无他,压宝其身,甘为雪花银折腰……刁玉良面上羞愧,再不敢偏颇,切齿消磨了数百招。半柱香后,刁玉良把枪一收:“闯完三道门记得缝补衣裳。”
阮倪的白衣、邹林的玄袍,前襟后摆皆破开数道口子,霍临风打量自身,现手臂处中招。刁玉良开启第一道子门,与此同时,陆准蹬墙跃下,落在门内。
他笑得如沐春风,端着旧说词:“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
声落、身旋、刀动,快如瞬息,霍临风之前见识过,这位小财神的招式快到看不出兵器。阮倪率先迎上,银钩对弯刀,两名俊美少年纠杀缠斗。
陆准心肝乱颤,四关,若是他赢了,不利于对方占优,若是他放水,二哥定怪他徇私……好生错杂。可到底还是二哥重要,他再不留情,弯刀砍伤阮倪的左肩。
霍临风早已迫不及待,当日藏匿树间未交手,眼下他便为二十骁卫算算账。他纵身,剑不出鞘,倾五分内力却用十成猛劲儿。
肩踵相撞的一瞬间,陆准痛哼,快招叫狠力破开。霍临风拳拳到肉,又化无形虚空为厉掌,将陆准击飞十步开外。
陆准哼喘难安,不可置信地看着霍临风。
霍临风负手,扮出一丝愧意:“在下有失分寸,宫主包涵。”
他径自去开第二道子门,虚关着,中央一条窄窄的缝隙。由窄向宽,远处玉立的身影露出来,执剑,亦负手,萦着沉静风雅。
容落云的眼皮很薄,垂抬之间眨落点点灵动,继而一瞥,好似淌过清凉溪水。“阮郎还在流血,要不要紧?”他开口一问。
同样的“阮郎”,容落云唤出却别无亲昵,冽得很,淡得很。
阮倪面上无光,未多言,迈出领教。容落云亦非真心怜人,旋即出剑,倘若陆准只是快,那他则是恨如切齿的快。
霍临风静观察觉,容落云有一股气在,杀气。无论和谁对垒都有誓要其命的劲头,跟谁过招都像在报血海深仇。
阮倪势弱,邹林接招。容落云翩然一顿,眉眼本冷冽,此刻又酿起一股骄矜:“别与我用水磨工夫,那儿还等着一个。”
霍临风一旁观战,未待反应,容落云的眼睛已朝他觑来……仿佛他擎等着一般。“呃,”他解释说,“我不急。”
容落云震袖出招,目光收回前道:“我急。”
霍临风微怔,看来容落云要试他的剑法。此时邹林挥鞭,真气笼罩下鞭身轻颤,其进退步伐之诡异,来去身姿之奇幻,叫霍临风吃了一惊。
醉蛇饮冰,长鞭缠住容落云的长剑,直蔓延到小臂。容落云好比惊了毛的山猫,乍然怒,竟一把将长鞭攥住。鞭上钩刺密布,无异于空手夺刃,卷着,绷着,手掌自虎口处割破渗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邹林哪还使的出绝招,节节败退,险些被打回上一道门去。
容落云毫无停缓,剑指霍临风:“杜仲?”
霍临风应道:“是。”
容落云轻抬下巴:“拔剑。”
刷啦一声,霍临风拔出决明剑,前两日的酣战实在无趣,眼下才配叫争锋。双剑齐出,二人如双龙凫斗,在这一方天地恣意遨游。无一招花架子,招招击落实处,剑剑直指命门。
容落云一晃,擦过霍临风的心口,令其呼吸顿收。稍停,侧着脸,他等不及挑衅:“你那天雷勾动地火的绝招叫什么?”
——叫定北惊风。
霍临风断不可言,不答反问:“宫主要试么?”
容落云翻转刺来:“等你一夜了!”剑意破霄云,乃劈云剑法之绝招。
霍临风正面相御,两股强劲内力势如水火,金星霹雳银白闪烁,耳畔尽是砖石爆裂的巨响。硝烟弥漫,当真是天雷勾动地火,二者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霍临风与容落云以剑相抵,俱身心大震。然周遭乱石飞溅,霍临风分心低眸,盯着容落云仍在流血的右手。
待剑气散尽,容落云后退些许,霍临风与之对视,似乎窥见一点隐约的、微不可察的欣赏。
三道子门全开,还剩最后一关。
段怀恪未执兵器,腰间别玉壶,道:“你们三人可一起来。”
说书人所言,七步之内震心断肺,霍临风亦探其深厚内力。三人靠近段怀恪,包围状,步履间察觉劲风扑面,凌厉如刀。
邹林与阮倪本就受伤,虚实难辨的醉蛇饮冰惨遭扼喉,只剩一味“虚”,那双银钩卸力,怕是难穿鲤鱼。绝招堪奈何,二人后仰吐了大口鲜血。
纯粹内力相搏,衣袍鼓起,霍临风襟中帕子被震了出去。过一把瘾,他明白藏锋遮芒的道理,于是千钧一之际泄气认输。
四位宫主一同露面,深处,阖宫弟子涌来,众人归位。
段怀恪宣布:“杜仲、阮倪、邹林,自今日起加入不凡宫。”单看向霍临风,微笑而言,“杜仲接徐正空缺,任一等大弟子。”
收锣罢鼓,霍临风一时恍然,不知此招走得对还是错。后话只字未听,他出神地立到了散场。
众人朝里走,容落云却向左几步,拾起地上的帕子。他转身说道:“杜仲,你又掉了帕子。”
霍临风回神,行至对方面前,伸手欲接却又不禁停住。容落云手掌尽血,那帕子被沾染斑驳。
他动动唇,接过帕子卷折两道,趁容落云收回手时轻轻一兜。血蹭他手上,热乎乎,滑腻腻,很难缠住。他这才出声:“给宫主包扎一下罢。”
缠好,系一个结,他等于顺水推了舟。
容落云支棱着手指,小结支棱着帕角。
他忍不住蜷了蜷……那帕角跟着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