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常凝一愣, 道:“常曦……”
“我是公主, 和亲, 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容常曦道,“我没办法想象离开宫中,我会以什么身份,怎样活下去。我走以后, 胡达又会如何, 大炆又会如何呢?若我能以一己之力,维系边塞和平,或许也能算功德一件……”
容常凝道:“常曦, 可是——”
“——皇姐,你不必劝我,我知道我是什么性子, 知道我糊涂愚昧,做了许许多多的错事,你是不是不相信, 我能以一己之力维系和平?不是这样的, 你看,这些日子,我看着是憔悴懂事了些,对不对?可是这是因为我……遭逢了一些事,父皇不再疼爱我, 我也无人可依靠。或许到了胡达, 阿扎布会对我很好, 他与我年纪相仿,听说也很帅气,年少有为,我又生的这么好看,他一定会很喜欢我的。到时候,他会很宠爱我,怕我不开心,想办法哄我开心,我这人,你也知道的,一旦有人宠了,很快又会无法无天,胡乱行事……”
容常曦说着说着,居然轻声笑了起来:“到时候他光是应付我,让我开心,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哪里来的时间再打大炆?说不定,我还能当一回红颜祸水,让他像那幽王一般,为了哄我开心,整个胡达都送给咱们大炆呢!”
容常凝和贺泉两人皆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容常曦,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容常曦抬眸,看着两人的表情,没有忍住,喷笑出来:“好了好了,我是胡说八道的。但是,总之,我想说的是,我想去和亲,也应当去和亲。至于容景谦那边……”
容常曦看着贺泉,道:“你替我向他托句话……就说,从前对他百般欺凌、千般猜忌,是我不对。祝他捷报频传,平步青云。”
贺泉道:“殿下,穆王并不会让你去边塞,会安排你去你想去之地——”
容常曦摇摇头:“不必了,我不想要再接受任何别的安排。就让我自己安排一回我的人生,我要去和亲,我要当胡达的可敦,然后……”
然后什么呢?
容常曦自己也不知道。
不过,她还是坚定地说:“总之,我不会跟你走。倒是大皇姐,如今人你已见到了,你若还要回西灵山当那道姑,我绝不拦你,但若你要是想同他离开,我也……会帮你。”
其实,在容常曦看来,容常凝最好的选择仍是先还俗,然后嫁个名门望族,可她知道,这个选择容常凝根本不会考虑。
容常凝看向贺泉,道:“你说呢?”
贺泉顿了很久,久到容常曦都以为他要睡着了,才听得贺泉缓缓道:“你还是先回西灵山吧。”
得。
容常凝嗤笑一声,点点头,抬脚就要往外走,贺泉又道:“辽东马上要打仗了,等打完仗,若是我还活着,就去找你。”
容常凝的脚步一顿,十分意外地回望向贺泉,贺泉认真地道:“只要我活着。”
***
新年很快便要彻底过去了,但宫中的红灯笼还未撤下,白日里这灯笼看着颇为喜庆,到了晚上,反倒透出一股诡异的感觉,天气仍旧寒冷,晚风狂啸,荟澜跟着容常曦,一路越走越偏,心中有几分疑惑。
自从那日姚筱音找上门,春蕊便连伺候容常曦都不必,只需每天待在耳房中休息,眼看着容常曦明日便要离开京城,出去往胡达,荟澜是紧张的不得了,可万万没想到,容常曦似乎更加紧张,大晚上不睡觉,竟突然起身,只带着荟澜和两个太监,也不喊歩辇,穿着厚厚的外袍,独自在宫中行走。
按理说,这实在不合规矩,但一个即将要去和亲的公主,似乎做什么都无可指摘。容常曦不曾走这么多路,这偌大皇宫,很快脚下生痛,但即便如此,她也不希望歩辇吸引他人注意。
走到衡玉园门口,此地荒凉更甚往昔,连之前容常曦去过一次的冷宫都比这里好一些——之前连日的积雪也没能冲刷掉此地四处堆积的灰尘,那些雕花被磨的已几近模糊,门上落着锁,那锁却已极其老旧,周围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容常曦让那两个小太监一起用特意带来的铁棒敲击旧锁,没两下那锁竟真的当啷一声落地了。
两个小太监推开门,里头漆黑一片,荟澜提着灯笼,立刻走在前头开路,容常曦却道:“灯笼给本宫,还有那一袋东西,也给本宫,你们都在外头守着。”
荟澜意外地道:“是”。
她将背着的一个包袱和灯笼都递给容常曦,容常曦肚子提着那个包袱,拎着灯笼,慢慢走入记忆中堪称可怖的地方。
衡玉园内仍是那副荒草丛生,杂物乱置的模样,经过一个冬天,之前茂盛过的野草被冻成了枯黄色,歪七扭八地从两边植花长道垂落,像一缕缕女子枯黄的头,而那土中所埋,想必便是一颗颗人头……
容常曦抖了抖,按住胸口怦怦乱跳的心,不允许自己再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
走过荒凉寒风嗖嗖的院子,容常曦推开正殿的门,一股腐朽的臭味扑面而来,这衡玉园最后一次被使用,便是多年前从明泰殿中捞出了十多具尸体被堆放于此。
她顿住脚步,伸手轻轻抚上正殿外那根柱子,和上头少了一个角的牡丹。
“……当年那位珍妃,便是惨死在这门前。”
容常曦一凛,猛地回头,院中空空落落,并没有人。
那句话,也不过是容景谦当年所言。
容常曦低头看着脚下的石阶,她无法想象当年,自己是如何被郭嬷嬷抱走的,然后她的……生母,无人照料,奄奄一息,最后痛苦地从床榻爬到门边,又不甘愿地死在此处……
容常曦闭了闭眼,最终没有走入正殿,她在殿外蹲下,将灯笼挂在一旁,包袱放在地上,慢慢打开,里头有一个小铜盆,一个火折子,一堆纸钱。
这是容常曦第二次为人烧纸钱,上一回是容景兴,那时她心碎欲裂,此时心境却难以言说,容常曦盯着指尖跳跃的火苗,轻轻松手,那燃烧着的之前便轻飘飘地落入了铜盆之中,容常曦又拿起两张,缓缓丢入即将熄灭的火焰中。
火焰重新窜了起来,于这黑暗与寒冷中,竟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明亮与暖意,容常曦盯着火苗,眼中突然有些酸涩,她有许多事情想问,许多事情想说,可已无人能解答。
容常曦轻轻抽噎了一下,拂去脸上的泪,只觉人生之大起大落,竟可至此,从前她落泪,无数人要忧心忡忡,围着她逗她开心,而如今这些人,一个两个,渐渐离去,与上一世竟毫无区别……
不,甚至,还不如上一世。
上一世她到死为止,仍维系着那份属于公主的尊严,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仍无知傲慢地觉得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康显公主,父亲是天子,母亲是父皇最爱的元后……
被这冷风狂吹,她又潸然泪下,鼻涕都要留下来了,容常曦吸了吸鼻子,正想抬脸擦擦鼻子,突然看见不远处站了个影影绰绰的白衣女子,这一眼容常曦的魂都几乎吓飞了,她倒抽一口凉气,几乎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中,只能出“喝……喝”的受惊喘息声。
那女子见她看见了自己,一步步缓缓走过来,容常曦身侧的铜盆中却因为纸钱没能及时放入,火焰逐渐熄灭,那摇曳的光影中,白衣女子一点点靠近,容常曦以手撑在地上,害怕的连向后退的力气都没了,直到盆中火焰尽熄,白衣女子也终于走到了跟前——
挂在柱子旁的灯笼映出她的眉眼,却是淑贵妃。
容常曦一愣,淑贵妃的目光落在那个铜盆上,竟是轻轻笑了笑。
她道:“你这样既不挑日子,也不挑地方地乱烧,珍妃在阴间,也是拿不到的。”
淑贵妃一开口,容常曦便晓得她已知道自己的身份,容常曦抿了抿唇,有些困难地起身,拍了拍手,将手中灰尘拂去,她不想和任何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人有过多的交流,当即便打算离开,两人擦身而过之时,淑贵妃忽道:“你并不是元后之女,相反是珍妃之女,难怪穆王当初要护着你。”
容常曦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她,淑贵妃也看着容常曦,道:“怎么,难道他并未同你说?”
容常曦道:“什么护着我?”
容景谦护着她?这淑贵妃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事到如今,容常曦已大概能猜到,两世容景谦都是在看到自己胸口的莲纹胎记时,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着“原来是你”,认出了容常曦便是庄飞良和珍妃的孩子。
庄飞良同庄以蓉是名义上的兄妹,珍妃与庄以蓉更是相依为命的好姐妹,说起来,容常曦和这些皇兄皇弟皆是毫无关系,反倒是容景谦,可算是自己名义上的表弟,但他显然不认这一层关系,上一世他得知容常曦的身份后,不但继续阻挠容常曦和华君远的婚事,最后还想让容常曦饮下毒酒。
这一世握着她的手杀了容景祺后,留她担惊受怕吓得要死,自己去了边塞征战,虽然派了个福泉来,但显然也并不多在意容常曦的死活。
护着她,这是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