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司请慎言。”
在场剩下的三人中,其中一位身着浅青印绣华服背手而立,缓缓抬头开口。
这位脸色不改的大臣正是当今王朝的春官长,也就是负责王朝礼仪祭典,乃至龙脉大事的重要官员。
相比其他官员,他更为了解和深知赤凤的重要性,以及如今龙脉之祸的影响,对于前面这些蝇营狗苟的同僚,这位大臣眼神中只有一丝怜悯。
“我不想与李府司以及昭龙殿下争论继承大统的事,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他轻摆衣袖,一步步向前,让高台上这些人惊疑不定。但临到跟前,又发这位的目的根本不是他们,而是这大殿里侧,那墙壁上高大恢弘无比的凤凰凋绘。
这于千年前凋刻的凤凰,即便到今日,依然不曾褪色,凤凰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是如此细腻,其中的纹络和形状,有如火焰一般,飘飘欲飞,华美而典雅,沉淀着古老的气息。
凋绘中的凤鸟展翅浮空,而下方则是山川和大地,其中有着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人们,他们沿着那山道一步步向上,而山间则点缀着五座不同的庙宇。
人们在这庙宇中叩拜,而凤凰则会选择性的回应下方的祈愿。
这是描绘那位凤凰魔女曾经居于黄海之山上的景象,也是东大陆关于凤凰的传说起源。
来到这凋绘前,这位春官长缓缓弯下身子行礼,许久之后才慢慢抬起身来。
“本朝因凤凰而起,也必以凤陨而落,如今一切皆成定数,你我不过徒劳摆尾罢了。”他缓声叹息。
“吾身为春官之长,本该上应天命,下合四民,但如今天命既失,吾也应受此大惩。”
说完后,他缓缓摘下头上那顶金色雀鸟和百花的冠冕,放在身侧的地上,然后再次缓缓跪下,在这凤凰的图腾前叩首,随后跪立于地,不再起身。
“邬大人何至于此。”
一旁有人看出这位春官长心存死意,不由得摇头叹息。
虽然不是自己,但在场的众人看到这位准备自绝于此的春官长后,也心生沉郁,有些难受。
“哼。”对此,李靖方也只能气的挥袖。
这位春官长都准备自绝了,他还能怎么办,现在就将对方杀了吗,这恐怕只会让人寒心,而如今本就不稳。
对此,他也只能一句“既然邬大人放弃春官之长的职责,那我等也只好另找他人,来担此大任了。”
接下来,这位的目光又转向大殿内剩下的两人,其中一位是北海府司,另一位则是赤雀龙将,看着这两人,李靖方也有些皱眉,一时感觉棘手。
事实上,在场的这些大臣,就没一个是身份简单的,刚才他也不过借着大势,暂且将这些人聚拢而已。
这时,那位身着白鳞螭龙的北海府司上前一步。
“我知李大人之意,但在下既为北海府司,不得不为治下百姓考虑。”
北海府远在群山之北,临近冰海,和冰精灵居住的大陆遥遥相望,往来王朝内地,一般不走陆路,反而是沿海行船居多。
“今赤凤身陨,龙脉之祸在即,而北海府下六洲远离中央,恐自顾不暇,还请诸位恕罪。”
“但也请诸位放心,今日之事,无论成败,在下皆不会言与他人,可立身陨绝后之誓。”
“现在,在下还请先行告退,返回治下,疏散百姓。”
说完后,这位抬起身子,转身背离,一步步向大殿外走去。
见这位大臣想走,李靖方皱眉凝神,抬起手来,见此,昭龙皇子也缓缓点头,示意大殿内留守的几位朔龙禁卫。
对此,这些朔龙禁卫相互看了眼,还是上前迈了一步,准备拦在这位北海府司身前。
不过,那位原本沉默的赤雀龙将动了,他先行一步,挡住这些朔龙禁卫的去路,厉目注视这些禁卫。
“汝等还不知耻,竟听贼子号令,不从凤火之诏!”
这一声大喝,让这些禁卫们不得不停驻脚步,其中不少人忏愧的低下头,甚至还有几人忍耐不住,当场自尽,缓缓倒在地上。
他们本就是直属于天子的忠诚死士,既然天子要绝这王朝之命,他们也自当听命才对。
“你这贼将,休在此胡言乱语!”眼看这位赤雀龙将大喝,李靖方也为之大急。
“呵,李小儿就在那抱着乳臭未干的昭龙皇子哀哭吧,我等大将,只受君令,不听这犬吠之语。”
说完,这位赤雀龙将转身,大步前进,一脚破开这沉龙殿的大门,明晃晃的光线立马照进这沉闷的室内,空气也为之一新。
“驷纪大人。”眼看这位赤雀龙将要走,李靖方只得看向身侧这位据龙军大将,希望他能出手阻拦。
不想,这位大将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动身。
“由他去吧,拦不住的。”他身为大将军,自然清楚眼前这位的实力,真要打,估计是一片地动山摇,在场不知多少人要受牵连。
“你!”李靖方焦急无法,想严命咒骂,但又无法,毕竟之后的诸多事宜,都还需要倚仗这位大将军手中的军力。
不一会后面,又有士兵跑步进殿汇报。
“报告将军,那位将军带着郡主走了。”
“他怎么敢!”这时李靖方急的来回渡步。
“李大人何必慌张,即便郡主走了,也无法改变什么,凤火之诏如今依然在我们手中。”这样一提醒,李靖方才稍微冷静下来。
是了,如今天下大变,各种流言蜚语四起,那位郡主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也不过是其中一支罢了,没有让人信服的证据,也都是妄言。
“是我失态了。”他这时再度沉稳下来,回转头来,面向昭龙皇子。
“陛下,还请下令,如今已是刻不容缓。”
……
不久之后,一群人围着那天子的玉床,缓缓走出大殿,随后华盖宫摇随行,浩浩汤汤,直步山下洛京。
如今,最重要的第一步,就是占据大义名分,先拥簇昭龙皇子登基。
————
洛京之北的龙崖山上,一位位骑着赤鳞巨龙的骑士整装待发,随后,一只为首的巨龙跃下龙崖,振翅于浮云之上,紧接着,一只只巨龙跟随其后,数百位驾驭巨龙的赤雀龙骑向着赤红落日的霞天飞去,直到成为一个个渺小的黑点,再也看之不到。
风声呼呼,宽大而绯红的巾袍飘舞,发出烈烈声响,不时的拂过那抱在身前的受伤郡主。
许久之后,这位郡主才恢复些许血色,再度醒来。
“我这是,在哪?”她睁开眼睛,看着头顶那身着金鳞铠甲的将军。
“我等正带着郡主离开洛京,前往北府山。”
北府山是王朝内九大巨城之一,位于王朝北方的荒草原野上,那里是草原上少有的水草肥沃之地,也是镇守王朝北方的重镇,其中有着精锐的边军驻守,而出了北府山,就是塞外十一洲,多为异族聚集地,如今也是归属于王朝治下。只不过那塞外十一洲不像中原,人口众多平安稳定,许多地方仍为妖魔龙兽占据,环境险恶。
出于对异族和妖兽的防患,北府山常年驻扎有超过三十万大军,是王朝内军力最盛的重镇,历代将军都是天子亲命,忠诚无比。
“去北府山?”萧语冰下意识的感觉有些陌生,她当然更希望是去东边,和父亲怀南王碰面。
“是的,我等需要将天子的凤火诏书传达给北府山。”
“可是……”萧语冰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但很快又闭上嘴巴。
是啊,这个时候如果去找父王,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吧,父亲和戴王相争多年,不可能因为天子的诏书,就放弃如今的一切,势必无视甚至篡改诏书,以让自己登位。
自己该怎么办呢,遵从皇帝爷爷的遗命,还是投向自己的生父,不惜违背诏书。
好在如今也用不着她来做选择,既然这些赤雀龙骑将自己从洛京带出,肯定也是为了让她证实凤火诏书的真实吧。
但自己既然诏书已失,又怎么说服那些边关大将,而且即便说服了,又有何用,告诉他们原地解散吗,恐怕这只会更让人悲伤吧。
至此,萧语冰在寒风中再次闭上眼睛,无奈无法。
相比这位陷入迷茫的郡主,携带她飞在云海上这些赤雀龙骑倒是没有什么迟疑和迷惑,有的仅是那执行使命的豪情和豁达。
“此去经年,恐怕是再也不能返回洛京了。”这位赤雀龙将在风中感概。
王朝终将谢幕,不过骑在巨龙上的这些人并没有悲伤,而是唱起了古老的诗瑶。
“孑孑火翎,在氓之南。彼姝者子,何以畀之?”
“孑孑赤旟,在洛之都。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孑孑炎旌,在陌之城。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
(孑(jié)孑:旗帜高举的样子,彼姝者子:那忠诚的贤士良将)
遥远的过去,赤凤传承下的四国战士,架着千乘战车,举着高高飘扬的火红旌旗,行走在大道上,意气风发。
火红的流苏和丝穗,那插着赤翎的旗帜在大地上连成一片,浩浩荡荡,跨州连郡,漫无边际的军士们,正是唱着这首古老的歌谣,一步步开拓山野,击败一个个盘踞各地的异族,扫除一处处邪淫血祭,最后终于使得天下归一。
如今,即便王朝落幕,那歌谣中的豪迈依然不减,反而有种兴至于此的豁达和坦然。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落的王朝,终有一天,一切都将为之逝去,那么就以这歌声来为它挽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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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城中,一片肃然,城门紧闭,街上满是巡逻的红鳞戟卫和据龙军,天空中,一盏盏火红的明灯顺着夜风缓缓飘起,虬龙着的游龙战车来回巡逻。
是谁都觉察出洛京中的剧变,但如今也极少有人真正知道如今王朝中枢的情况。
祥云殿内。
白玉凋刻的石柱下,一位位身着银鳞铠甲的军士持盾而守,和冲进来的据龙金甲军战斗,大殿内外倒满了尸体,皇宫中杀声一片,四处倒是奔走逃跑的声音。
不过这些宫女近侍再如何哀嚎逃逸也是徒劳,如今皇宫的大门早已被严加封锁,天空上也有驾驭虬龙的战车龙骑巡游,防止有人走脱。
“昭月皇后陛下,其实您早就知道真相了吧,前日之因,今日之果。”
李靖方和几位将军站在大殿入门处,看着那一位位侍卫保护中的皇后陛下,相比衰老近亡的天子,这位皇后虽也年迈,但依然保持着往日的清明和沉稳,没有和身旁的那些公主宫女一般尖叫失态。
听到这几位大臣的话,皇后哪还不知他们突然反叛的原因,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然后才缓缓睁眼,看向大殿撕杀战场后的那几位大臣和将军。
“他终于想开了吗……这些年来,我还以为他至死也不肯回头呢。”
“如今……也好……”这位皇后眼神中似乎有着诸多情绪,但最后也只化为一声叹息。
“你们让开吧。”
“可是,陛下!”皇后前的宫卫惊讶不已。
“我知道他们是来杀我的,我也知道让你们让开的后果。”
“正如他们所言,前日之因,今日之果,一切都成定数。”皇后摇摇头,然后自己向前缓缓走去。
大殿中撕杀的场景慢慢停了下来,众人看着这位满头银丝的皇后陛下一步步走向敌阵,而对面几位大臣也一脸默然。
虽然皇后已然认罪,但在场众人也不想沾上这弑后之名,不久之后,一杯毒酒,一尺白绫置于这位皇后身前。
端起那碧绿的毒酒,这位皇后再次对着大殿外的逐渐紫红的晚霞天空躬身行礼,随后一口饮尽,缓缓的跪坐在地上。
随后,一口黑紫的毒血呕出,浸染那赤翎金绣的凤鸟华服,这位德高望重曾经深受尊敬的皇后也在此逝去。
大殿内外,一众将士大臣为其弯身行礼,随后将其身躯盖上白幔,缓缓抬起。
哀歌四起,天下素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