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到烧烤摊的时候, 何疏气还没消,味觉却已经被漫天的烟熏火燎填满。
呛人之中,又带着浓郁的香气。
有肉香, 也有香料的味道, 饕客甚至能从中分辨出孜然,胡椒,或是八角。
这是夜宵小吃街独特的风景, 勾得每个走近的人馋虫大动。
三更半夜, 城市别的地方都进入梦乡,只有这里还热火朝天, 好戏半场。
广寒是头一回到这里。
他跟在何疏后面,看对方走到熟悉的摊位跟老板点单, 熟练连看都不用看,就直接报出自己要的菜名,又回过头来问自己。
“你吃什么?”
“随便。”广寒道。
他的确不挑食。
又或者,他对口腹之欲不看重。
就连按时吃饭的习惯, 还是搬进何疏家里之后才养成的。
但何疏是个吃货,晚上必吃夜宵, 一天四顿,除了早上偶尔起不来, 基本没落下。
那只鸟就更不用说了,以前跟着广寒那是没条件, 一旦有条件,它能爆发出惊人的干饭能力, 人间食物吃多了, 连带吃玉的胃口都变小了。
这当然对它是不太好的, 但是谁又能拒绝美食呢?
第一盘烤串很快被端上来。
油汪汪的肉带白, 烤得外表焦黄又看得出内里软嫩,撒满孜然和白芝麻,香气一下从鼻腔蹿入喉咙,仿佛还没吃就到胃里了。
烤串人人都会,但要烤出回头客,就很考验卖家掌握火候的工夫。
肉的腌料也很重要,不能不入味,也不能让香料盖过肉本身的香气。
“吃啊,愣着干啥,别客气,烤串我还是请得起的!”
何疏自己拿起一串,横放在嘴边,牙齿一叼竹签一拔,肉就全到了嘴里,腮帮塞得满满,顿时有种别无所求的幸福感。
再看其他客人,好像也跟他大同小异。
广寒拿起一串,学他那样入口。
确实味道不错,但好像也没有惊艳到何疏赞不绝口的程度。
“你别跟我说你没吃过烧烤?”何疏见状就问。
“吃过,但不是这么吃的。”
他吃过的烧烤,顶多是一整只鸡在滚水里拔了毛放火上烤,再撒点盐,远不是这种精致细腻的烹饪手法。
“不用问,你以前肯定活得很单调,没关系,幸好你遇上我,以后哥教你什么叫活得滋润。”何疏语重心长,“没有吃过烤串的人生是不完
整的。”
广寒不以为然,以前那么多年,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吃只是一种饱腹的行为,食物品质是为了让躯体更好运转。
他从黑饭店学到厨艺,做出来的菜足以让何疏跟凤凤捧场,还在直播间拥有众多粉丝,但对广寒自己而言,他之前从未在这方面投以过多的爱好。
两瓶啤酒下肚,何疏的话似乎更多了。
“你不会连烤生蚝都没吃过吧?我告诉你,这家的烤生蚝除了放芹菜蒜蓉,还会放点萝卜干,烤出来之后萝卜干跟生蚝汁水混合,啧啧!”
生蚝还没端上来
,广寒先接过何疏递来的啤酒,仰头一大口。
微涩中又带着清爽,把烤肉残留的腻味冲刷干净。
何疏酒量还行,不至于喝啤酒也醉,但他喝酒很容易上脸,半瓶啤酒下去,脸颊马上就红了。
“你知道吃烤生蚝还有什么好处吗?”
“壮阳。”广寒倒是回得很溜。
何疏嘿嘿一笑,拍上他的肩膀。
“知道就好,多吃点儿,还愣着干啥?”
“这生蚝,味道还不错。”
“你终于发现了?反射弧真够长的,要吃就趁今天多吃点,等小破鸟回来,照它那胃口,我肯定请不起……”
四周都是这样简陋的四方折叠桌,顾客几个几个围坐在一块,就是一晚上的红火。
杯盘交错,欢声笑语,充满鲜活欢快的烟火气息。
广寒已经很久没有置身在这样的热闹里了,之前在饭店打工也好,影视城里跑龙套也好,都是别人在那里热闹,他则远远站着,在屋檐下,阴影里,不沾片尘只叶。
那些热闹,仿佛都跟他没有关系。
但现在,落在肩膀上的手就像周身热闹一样由远而近,逐渐真实。
是这只手,这个人,将他也带进热闹里。
广寒忽然有点理解何疏和周围其他人为什么喜欢这里了。
有些人,有些事的分量,总是在一点点增加。
连他自己也没有去察觉。
等真正发现时,也许某个人,某件事在心里,早已与众不同,异乎寻常。
一缕秋风吹来,将凉意带着烤串的香气吹入鼻腔,也把身旁人的笑声送入心里。
广寒忽然想起自己最近看的一句诗。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
湖城。
晚上九点,新寰大厦。
“你打车吗?”
“我搭地铁呀,我家就在地铁站旁边,还挺方便!”
“好,那明天见!”
梁清如跟同事匆忙步出电梯,几双鞋跟轻重不一在大理石上铿然作响,空旷回荡,这些声音白天听来是斗志昂扬,晚上则变成疲惫颓然。
驻守一楼门口的保安闻声抬起头,见他们刷卡通过,又低下头继续刷手机。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加班夜。
这也是梁清如这个月第二次加班。
她是干房地产的,最近本市一块郊外荒地要开发成商业中心区,上面刚刚吹风,下面就闻风而动,正好梁清如所在的房产公司在该区域附近开发住宅小区,价格顿时水涨船高,原本不好卖的户型都被抢购一空,负责营销的梁清如自然也跟着忙碌起来。
一场会议从六点开到九点,中间休息半小时吃饭,大家都累得够呛,也没什么胃口。
梁清如一边走,一边还惦记自己手头没干完的活,寻思明天得来更早一点,说不定明晚还能按时下班。
她的脚步忽然顿住。
同事看着她往口袋包里摸索一阵。
“忘带东西了?”
“手机落下了!”梁清如拍拍额头,“刚开会的时候不能带手机,我放座位上,刚拎起包就走,却把手机给忘了。”
没手机,连车都打不了,她让同事们先走一步,自己则折返回去搭电梯。
公司在二十一楼,占地一整层,连楼上的二十二楼和二十三楼,都是他们公司的。
在寸土寸金的嘉宁市中心,这间房地产公司已算是十分成功了,梁清如毕业两年拿到的薪资,在同龄人里也是很可观的,这也是她为什么加班还没满腹牢骚的原因,公司在加班费方面不算吝啬。
纤纤手指在“21”的数字上摁下,梁清如习惯性想要摸出手机看两眼,摸了个空,不由郁闷,只好将视线盯住电梯楼层的跳跃。
10,11,12,13,14……
电梯停住了。
门缓缓打开。
外面一片昏暗,显然这一层绝大多数上班族都下班了。
梁清如等了几秒,没等到有人进来。
这种情况经常发生,有人摁了电梯又临时有事走开,或者突然想起落下什么东西又跑回去拿。
她也没多想,顺手又摁下关门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设备却迟迟没有往上升。
几秒之后,门再度打开。
还是
十四楼。
梁清如心里嘀咕,忍不住有点发毛了。
这时外面终于有人走进来。
黑色连衣裙,黑色高跟鞋,黑色单肩包。
长发飘然而过,梁清如看不清对方的脸。
年轻女人背对着她站在角落,似乎对镜补妆,梁清如这个位置正好反光,加上女人头发遮挡,匆匆一瞥很难看清脸。
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人进来了,梁清如暗自松口气,把头扭回去,心里嘲笑自己大惊小怪。
电梯顺利上升到二十一楼,她急急忙忙出去,在办公桌上找到自己的手机。
再一看,她忘了给手机充电,此时已经是1岌岌可危的电量,随时随地都会自动关机。
梁清如没办法,翻箱倒柜找出个充电宝,也顾不上查看那里面蓄电量还够不够,顺手抄起充电宝和充电线塞包里。
偌大楼层空荡荡的,她心里有些发虚,根本不想多待,一楼好歹还有保安在,到时候就算手机没电,那里也有插座可以借用。
梁清如脚步匆匆走到电梯间,刚才她上来的那部电梯依旧停在“21”这个数字上。
为了响应市政府最近的节能环保倡议,九点之后,大厦四部电梯就剩下一部还在运行。
步入电梯的那一刻,梁清如陡然想起一件事——
刚刚从十四楼进电梯的那个女人,没有按下楼层键!
她如果同样是下班回家的话,应该要到一层,但电梯依旧停留在二十一楼,别的电梯又无法运行,说明那女人跟在她后脚出去,而且没再用过电梯。
可二十一层的同事,梁清如不说所有都认识,起码绝大部分也都面熟,不至于迎面撞上连声招呼都不打。
印象中,公司也没人喜欢戴着黑色礼帽,穿着一身黑上班啊!
梁清如想到从前听过关于这栋大厦的零星传闻,不由打了个寒颤,只希望电梯快点到一楼。
冥冥中似乎有种意志听见她的心声,偏要反其道而行,电梯下降到十四楼,再次停住了。
梁清如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停了一下,随即被狠狠揪住!
她朝关门键用力摁下去。
没有用,门依旧朝两边打开。
但这次,没有
黑色连衣裙的女人进来,外面依旧漆黑,只有几盏应急灯分散在走道里,送来幽蓝光线,加上黑暗中绿莹莹的“安全通道”四个字,让人莫名不安。
过了几秒,没人进来,电梯门关上,就是不往下降。
梁清如心跳如擂鼓,颤着手摁下应急呼救的按钮。
“喂喂,有人吗!电梯坏了,我被困在十四楼下不去了!”
那头传来沙沙声,她费力竖起耳朵贴近,就是听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再去摁开门键,电梯居然打开了。
继续呆在电梯里,还是从消防通道走下去?
梁清如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她疾奔而出,冲向消防通道,门把手拧了几次,都没能拧开。
梁清如左右张望,借着幽蓝微光,看见左边破旧生锈的公司招牌,玻璃门后面,天花板的线路垂下,一张张灰尘遍布的办公桌,也不像是白天有人办公的样子。
新寰大厦这种地方,只有年收入不错的公司才能立足,绝不会有公司倒闭了,还在这占着位置的情况,因为外面早有一大堆公司排着队想入驻了。
她又扭头望向右手边。
同样是破败的招牌,门后的狼藉景象。
这几乎让梁清如以为自己来到什么不知名的写字楼。
她手忙脚乱掏出手机,却发现早就没电关机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梁清如快急哭了!
她突然想起大厦另一头还有楼梯,赶紧又朝记忆里的方向奔去。
每天上班时间总会有人按捺不住烟瘾跑去楼梯口抽烟,再说了大厦经常有人来检查消防安全,不可能把所有安全出口都锁上。
梁清如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另外一边的安全出口,她手心出汗,脑子一片空白。
唯一庆幸的是,今天自己穿了双平底鞋上班,就算要从十四楼爬楼梯下去,也不至于太难受。
笃,笃,笃。
后面传来脚步声,那是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动静。
来人了?
梁清如一喜,扭头望去。
远远的,一个身影走来。
灯光昏暗,几近于无,看不清晰,只能隐隐约约辨认出一个轮廓。
高跟鞋,裙子,礼帽。
那不就是刚刚在电梯里遇到的女人吗?!
梁清如浑身寒毛炸起,颤巍巍壮胆扬声:“小姐姐,你是这层楼的员工吗?”
没有回答。
那个身影兀自走来,鞋跟在地面踩出节奏的韵律,梁清如的心却跟着节奏一跳一跳。
“你别过来了,站住!”她提高声音。
对方恍若未闻,越来越近。
梁清如试图去辨认端详对方样貌,却只能看见帽
檐下一团模糊的黑,以及两只似乎幽幽发绿的眼睛。
她尖叫一声,不再犹豫,转身就跑,
前面就是安全出口,一定别又锁上啊!
梁清如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伸出手用力抓住把手,往下一拽,身体往前顶!
打不开!
怎么还是打不开!
她使劲撞了几下,门纹丝不动,无法回应她的急切。
梁清如快哭出来了,她咬咬牙,冲向越来越近&a;ap;ap;303
40;黑影,抡起手里的包砸过去!
我让你装神弄鬼!
“啊!!!!————”
……
“喂,你听说了吗,新寰大厦前两天出事了!”
“怎么又出事?难道又有人跳楼?”
“不是,这次更瘆人,是那人掉到电梯下面去了,据说被抬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糊,都看不清人形了。”
“怎么好端端会掉下去的?”
“不知道,听说那小姑娘加班,结果家里人一直没等到她回去,报警之后监控一查,她根本就没离开公司,同事说她忘了带手机又回去拿,后来就到处找,发现电梯故障,最后这才在底下找到人。”
“这也太惨了……”
“这以后还让我怎么敢坐电梯?!”
“咱们公司在十几楼,不坐电梯你能每天都爬楼梯啊?”
“哎……”
……
黑暗深处,不知是谁,也跟着幽幽叹息一声。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