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黑色玫瑰所编织的新阴谋,拉克丝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但由于两个领头的家伙“死”得蹊跷,而且其他人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怎么看这里面都有问题。
可惜对方实在是有些过于果断了,再加上在暗影界寻常的追踪手段全然无效,最终拉克丝也只能让第一序列御法者加强戒备、让第七序列御法者援护堆肥小组,以此确保不会出什么问题。
此外,对于第七序列御法者中阵亡和重伤成员的抚恤也是重中之重。
重伤者还好说,加倍的补贴能让他们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对于阵亡者,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有家人的,无论是在福斯拜罗新成家的家人,还是从别处接来的家人,抚恤都是要交给家人的。
但问题是,大部分御法者都还没有成家呢,虽然有少部分将家人接到了福斯拜罗,但第七序列的御法者大多比较阴翳、和自己家庭的关系也不怎么好。
六个阵亡的御法者之中,有四个都是无亲无故之人。
按照相关规定,拉克丝将负责从密银城移民之中找四个没有父母的孩子,继承他们的姓氏和抚恤以及……荣耀。
……………………
代表着今天课程结束的钟声响起,负责教授数学课的莫里·萨尼没有立刻宣布放学。
“我再强调一遍,所有人的作业必须由自己完成。”他扫视了一眼教室内坐立不安、似乎下一刻就要跳起来冲出去的学生们,用严肃的语气开口道,“如果再被我发现有人试图抄袭别人的作业,我会和他的父母好好谈谈,问一问他们买来昂贵的纸张究竟是为了让孩子去做办事员、治安官,还是为了让他做一个只会模彷的白痴。”
学生们噤若寒蝉,几个被莫里重点关注的孩子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躯。
这一方面是因为莫里平日里本就严厉,另一方面也是担忧来自于家里的威胁。
毕竟教育对于北境人来说实在是稀罕事,对于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的家长们来说,抡起手边能用的物件给自家不懂事的混小子一个大逼斗,可比用自己贫瘠的词汇向他讲一通道理来的简单。
而且,这些朴实的劳动人民很清楚,自己讲道理,孩子未必会听,但揍他的话,他一定会疼。
眼见着孩子们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莫里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人师表的微妙满足充盈在了胸口,他嘴角微微上翘,终于露出了一个不怎么和蔼的微笑。
“接下来是连续的三天休息时间,除了作业之外,我希望大家能在听领主阁下演讲之余,也过得开心一些,当然,和之前一样,禁止去人工湖那边玩水,并不是每一次你们都能幸运的遇见新港人。”
“那么,现在放学——放学之后,潘德来我的办公室一趟。”
说完之后,莫里夹起了教学卷轴、拿起了水杯,迈着四方步离开了教室,而在他的身后,学生们终于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在走廊里的莫里闻声,则是忍不住轻轻地摇了摇头。
真是一群安静不下来的小猴子。
一点也不给自己省心。
算起来,自己来到福斯拜罗都已经两年了。
但此时回想起这两年的生活,莫里还是感觉如梦似幻。
莫里·萨尼,出身自萨尼家族,是贵族子弟,之前靠为其他的大贵族做家庭教师谋生。
他能来到福斯拜罗,是拉克丝走贵族的渠道,高薪聘用来的——只不过来到了福斯拜罗之后,他要教育的不是一个两个贵族子弟,而是整整一百号来自于不同家庭的孩子。
为了应对更多的学生,他教授内容从数学、礼仪和纹饰,缩减为了数学一科,而由于他的教学经验比较丰富,莫里还能享受一份额外的津贴,并作为这个班级的导师负责人。
虽然这种教学方式完全不符合传统,甚至有违贵族的荣耀,但作为一个没落贵族家族旁支出来的赤贫之人,贵族荣耀是不能当饭吃的。
萨尼家族本就是最低级的贵族,而莫里的祖父又是当地有名的多子多福之人,他有六个伯父和三个叔叔,以及超过十二个姑姑,所以虽然莫里是贵族出身,但论起个人财富,他甚至比不上大部分的平民。
没办法,在德玛西亚,贵族的继承是非常严苛而残酷的,像是冕卫家族这种有大封地的家族还好,很多小贵族家族长子之外的儿子往往只能自谋生路,条件好一点的可以由家里铺路去参军或者投身艺术,混得差一点的则是去做家庭教师、政务官、治安官或者私人幕僚,再差一些的就只能靠着做吟游诗人、或者加入光照会去给人主持婚丧嫁娶混饭吃了。
所以,他非常珍惜在福斯拜罗的这个工作机会,教上百个混球固然压力极大,但莫里甘之如饴。
至少在这里,他找到了自己工作的意义。
要知道,在贵族家庭之中,大部分的家庭教师和教养嬷嬷是画等号的,他们虽然会为贵族少爷小姐启蒙,但他们却不能被称之为老师。
贵族家庭的老师除了传承知识之外,还有着人脉的意义,这是家庭教师们提供不了的。
但在福斯拜罗,他却是当地人眼中的“大人物”和“知识分子”,而且和教贵族的时候需要哄着不同,在这里,他完全可以主导教学、惩治那些调皮捣蛋的家伙,这对于一个有学问的人来说,是非常宝贵的精神报酬。
再加上拉克丝给出的报酬足够康慨——他要价十二枚金币,是年薪;拉克丝给了他五枚金币,是月薪——对他来说,在福斯拜罗的生活已经非常美满了。
非要说有什么不满足的话……恐怕只有当地比较强悍的北境妇女不太符合他的审美、还有漫长的冬天有点太过寒冷这两点了。
摇了摇头,将这些乱糟糟的想法驱逐出脑海,莫里低头啜饮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
同学们都兴奋地开始夺门而出了,被点名的潘德却只能老老实实地收拾好东西,逆着人潮向导师的办公室走去。
真是见鬼了,明明自己是被人抄袭的那个!为什么是自己留下,而不是他们?
可惜,就算心下再怎么愤愤不平,潘德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来到了办公室之外,然后小心翼翼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老师,我来了。”
“进来吧。”
潘德推门而入。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莫里的办公室,但很显然,他还没有到“进老师的办公室就跟回家一样”的地步,虽然心下相当不满,但还是低着头。
周围没有别的老师,这让潘德微微松了口气。
“这次找你,是伯爵阁下希望推荐一个密银城来的有前途的孩子。”莫里盖上了茶杯的盖子,“思来想去,我就想到了你。”
嗯?
不是因为作业抄袭的事情?
阁下想要找一个有前途的孩子?
老师选择了我因为他认为我有前途?
我以后会成为拉克珊娜阁下的左膀右臂?
接下来我就要成为首席生、加入北境行者了?
潘德无比惊喜地抬起了头,几乎就要叫喊出声。
然后,他就看见了老师满含警告和审视的眼神。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这一次,他没有低头。
“那必须是我!”潘德挺直了身子,甚至微微扬起了头,“我成绩好,身体也好——”
“也最能吃。”莫里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伯爵阁下的补贴都不够你填饱肚子的,非要用提供作业给人抄的方式换燕麦粥么?”
“……”
说到了一半的话被憋到了嗓子里,潘德尴尬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老师,半天之后终于再次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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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老大的个子了,别摆出这副模样,我看着恶心。”莫里将一张纸递给了潘德,“拿着,好好读一读,同意的话就在后面签个字,按个手印——把你的心思放在学习和训练上,不要让那群混小子抄你的作业,那不是什么好事。”
潘德从老师的手里接过了这张纸,然后越读越惊讶。
“成为乌诺·帕森特的养子、继承帕森特的光荣?”潘德的下意识地惊叫出声,“可我有姓氏,我姓冕卫!”
“但冕卫家族的族谱上没有你。”莫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是小孩子了,潘德,既然你离开了密银城、来到福斯拜罗,你应该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潘德没有说话,只是呆滞地看着手中的这份契约。
契约的内容并不复杂,一个叫乌诺·帕森特的御法者在战斗之中牺牲了,伯爵阁下要将他的光荣和功勋流传下去,如果自己答应下来的话,以后就会继承帕森特的姓氏和乌诺·帕森特的光荣。
此外,自己也将继承乌诺·帕森特的抚恤,虽然不会直接发给自己一大笔钱,但至少应该能让自己彻底填饱肚子,不至于通过默认同学抄作业的手段,额外换一点对方吃不了的面包——人高马大的潘德比之一般的半大小子更能吃,哪怕拉克丝提供了不低的食宿补贴,他也总是饥肠辘辘。
潘德很需要这份抚恤,吃不饱肚子的滋味可一点都不好受。
但潘德又下意识地抗拒着这份抚恤,因为那意味着他需要将姓氏改成帕森特,彻底舍弃掉冕卫。
哪怕冕卫家族从来都没有承认过自己这个私生子、哪怕母亲沉没入冰冷的河水时都没告诉自己父亲的身份,但对潘德来说,冕卫的荣光曾经是他最后的骄傲。
没错,在密银城流浪的那段日子,冕卫的姓氏曾经是潘德唯一的支柱。
他很清楚地记得两年之前,自己在密银城港区码头扛沙袋、运石头的日子。
战争之后的密银城百废待兴,物资贵乏,十二岁的孩子要干成年人一半的活,没有报酬,或者说,报酬是勉强填饱肚子。
那时候的潘德逆来顺受,被码头的老油条们怎么调侃也不说话,直到有人在知道了他的姓氏,然后说他“你也配姓冕卫”的时候,才终于忍不住抡起了拳头——然后,他就被那个挑事的老油条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现在的潘德已经比一般人都高了,人高马大的样子哪怕老师也需要仰视他,但在十二岁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瘦竹竿,虽然也不矮,但终究太弱。
当然,那个嘴贱的家伙也没落好,他的左手留下了一条深深的月牙形伤疤,脚趾也被踩得骨折。
在那之后,潘德就被从码头赶走了,正遇见福斯拜罗主动吸纳移民,无处可去的潘德就来到了福斯拜罗。
本来来到了福斯拜罗之后,他打算和在密银城的时候一样卖些力气的,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办事员在确认了他的确只有十二岁之后,却拒绝了给他介绍工作的要求,转而将他送到了学校来。
然后,就是两年的学校生活。
说实话,当潘德回忆到这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自己似乎完全下意识地模湖了十二岁的颠沛流离,除了一些和母亲相处的点滴之外,过去的十二年仿佛只是一场迷离的梦,哪怕努力回忆,也有些记不清楚。
相反地,对于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潘德的记忆是如此的清晰。
甚至连自己来到学校之后,第一顿午餐吃了五人份导致莫里老师没吃上饭这种窘迫至极的事情,都如只是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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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了眨眼睛,潘德忍不住再次想起了母亲。
想起了母亲大水蔓延之际、将自己送上城墙之时的沉默无言。
想起了更小时候母亲温暖的怀抱、好闻的味道和规律的心跳。
那是潘德十二岁之前的所有温柔。
来到了福斯拜罗之后,潘德曾经告诉自己,自己要发奋努力,成为一个北境行者,成为新的贵族,然后返回密银城去,找到那个孬种,给自己那个没见过面的父亲一巴掌,告诉他,他就是一个人渣,他辜负了一个伟大的女人。
但当他将目光落在纸上,看着那个叫乌诺·帕森特的御法者那短暂的一生之后,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也许,那个人渣根本不配成为自己的父亲。
“你来自于密银城,你很清楚那些真正的冕卫大多是怎样的一群人。”莫里显然不知道潘德的想法,只是以为他不愿意放弃冕卫这个姓氏所承载的荣耀,“孩子,你现在已经十四岁了,我记得你说过,拉克珊娜阁下是你最崇敬和崇拜的人。”
思绪有些混乱的潘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而她的伟大,恐怕并不是来自于冕卫。”莫里压低了声音,“而且,按照规则,也许领主阁下的后代将不再以冕卫为姓氏,而是以拉克珊娜。”
“……”
“孩子,我叫莫里·萨尼。”看着依旧呆若木鸡的潘德,莫里轻轻地叹了口气,难得地进行了一次现身说法,“萨尼也是一个承载着荣耀的姓氏,但过去三十多年的颠沛流离却告诉我,萨尼的荣耀并不在于这个姓氏本身……我希望向伯爵阁下推荐你,是希望你忘掉那些愚蠢的过去,忘记那些没有追求的虫豸,重新开始,奔赴属于你自己的远大前程。”
潘德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双眼睛通红地仿佛要滴出鲜血。
恍忽之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属于乌诺·帕森特的签名上。
“我同意将死亡抚恤交给____·帕森特,支持他长大成人。乌诺·帕森特”
签名写得不好看,客观地说,甚至没有潘德自己写得好看。
但看着这串流畅的签名,此时此刻,潘德却只觉当头棒喝。
自己从未见过乌诺,但他却愿意将自己死亡换来的一切抚恤和荣誉,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而自己的亲生父亲,却因为见鬼的贵族荣誉,整整十四年都没有见过自己一面、接济自己一点。
冕卫,多么光荣的姓氏!
但那**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能在北境长这么大,自己靠的是母亲手中的针线和冻疮,是自己背后和脚底的老茧,是拉克珊娜阁下的补贴和福斯拜罗的同学的帮助。
而不是什么见鬼的、虚无缥缈的、高高在上的冕卫!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有个名为冕卫的盼头的孩子了!
也许这位御法者只是为了给自己死后留下些许纪念。
但那也好过了某个做了十几年缩头乌龟的冕卫贵族。
咬了咬牙,拿起了笔,潘德颤抖着在空白处,珍而重之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就在莫里拿向印泥的时候,他如咬在那个码头老油条手上的时候一样,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一枚接着一枚地、在空白处留下了自己所有手指的印记。
十枚殷红的指印,仿佛是一个孩子十二年来泣血的控诉。
自此,福斯拜罗再没有潘德·冕卫,只有潘德·帕森特!
做完了这一切,潘德·帕森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
他将这张契约按在桌上,扭头看向了窗外,在用翻毛的袖子抹了一把鼻子之后,高高地微微扬起了脸。
窗外大雪纷飞。
银光素裹之下,福斯拜罗俨然已经换了一个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