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阿金妮走向了恒星。
他向着虚无缥缈的春天奔去了。
……
苏明安将全部的失态、全部的挽留、全部的软弱都收起,望向诺尔的视线,很快转为了淡然。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这世上,不再有人知晓灵魂之间的暗语,不再有人无需言语就能知晓他的死志,带他脱离时间的泥沼。
不再有人等在时间长河的下游,在时间初始与时间尽头拄着手杖等待他。
不再有人在不落雁之上递来草莓布丁,看向漫山遍野的太阳花。
不再有人站在聚光灯下,哼着歌走向主办方,让他留在太阳的背后栖息。
千万种可能,千万条道路,千万个陌生人,千万个迷惑的选项之间……苏明安曾经只敢确信诺尔一人的真实。
如今,曾带他走进游乐园的友人,推翻了亲手搭建的积木城堡。
苏明安能理解诺尔的想法,这想法完全合理、不可避免、不可逆转、也不可更改——这才是最致命的地方。
“挚友是真的,合作是真的,锚点是真的,羁绊是真的……离开,也是真的。”他轻声说着。
所有的一切,都是稳定、真实、无法回转的。谁都没有做错,无论怎样挽回,事情注定只能朝着这个地步滑落。
苏明安承认,自己这一路走来,一直只惦念着自己的理想——守护翟星。而更多的,他不敢想,也不能想,光是要做到这一件事,就已经需要付出全部的精力与代价了。他赌上了未来,赌上了权柄,赌上了整个自己……
他甚至不能想,是否会存在平行世界,以及这是否是永无止境的轮回。难道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到终点,就会收获全员回家的幸福结局吗?
概率并不高。
神明安给出的结局答案,就意味着,至少诺尔的结局不会是最好的。
可苏明安不能想得太远,他重视故乡与故人胜过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前途与生命。只要最终结果仍有希望,哪怕只是一丝丝希望,他都会朝着这一丝丝希望永远地迈步。
而诺尔想得要更贪婪、更长远,他的目光投向的是整个宇宙——对他而言,他想找到解决一切问题的终极方法,他比苏明安更害怕这是永无止境的轮回泥沼。他好奇于苏明安的权柄从何而来,却也不敢把全部的希望放在苏明安的权柄上。
因此,为了实现更加贪婪宏伟的蓝图——诺尔必须选择离开翟星,走向高维。只有放弃了身为人类的弱小之躯,他才能登向更高的台阶。而此行必有代价,他不能带上整个翟星一起走,这颗星球太重了。他不能任由自己在这里如坐针毡、无望等待、直至腐化。
——就像那个电车难题。
面对驶来的电车,苏明安的想法是用自己迎上去,一次又一次地死亡,只要自己堆积的尸体足够多,电车就会停下来。
而诺尔的想法却是,就算制止了一次电车,又怎么样呢?电车还会有第二辆,第三辆……他们堆积尸体的速度,也许根本赶不上新电车派出来的速度。所以诺尔会果断离开铁轨,去铁轨的尽头,寻找发出电车的人,彻底地终止新的电车。而代价是,由于他没有挡在第一辆电车前,第一辆电车可能会碾死被捆在铁轨上的翟星。
对于诺尔而言,乌托邦的永恒之法>故乡。为了一个纯白、完善、永恒的世界,他选择不再背负累赘,直接干脆利落地前往远方,解决根源问题。
对于苏明安而言,故乡>乌托邦的永恒之法。他重视已存在的故乡与故人胜于一切,哪怕这是累赘,他也硬要背在身上,哪怕陷入永恒的轮回。只要一点点希望,他都会选择留下,守护着这一点微弱星火。
所以,诺尔势必与苏明安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
——苏明安不能走。
——诺尔不能留。
像是两颗星星,短暂地交错一瞬,终究要滑向不同的星轨。
不过这交错的一瞬,也许已经是漫长时间中……极其闪耀的一瞬间了,给两颗星星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暗语,交接,玫瑰手杖,33周目,月光下的魔术师,长河,不落雁,金色太阳花。
从此以后,无一不是这“一瞬间”。
一个是现实主义的理想主义者。
一个是浪漫主义的理想主义者。
【理想】,与【理想】。
不分上下,也并无高低。
再坚固的友谊、再深刻的回忆、再跨越时空的交接,也无法覆盖独立璀璨的理想。
——这是他们一开始心里就知晓的。关于理想,诺尔没有一句话骗过苏明安,从来坦坦荡荡说的都是——
……
【我想要拥抱高维,与新世界】。
……
而苏明安也从未提出过异议,他无比清晰地知晓着这一点,同时也绝不会试图扭曲诺尔的理想。
即使知道前路是注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依旧是尊重诺尔的。
他为数不多付出的挽留仅仅是,五句话:
……
“就这样一刀两断?”
……
——诺尔。你已经找到自己的决意了吗?不再回头了吗?
……
“那为什么不敢让我看你的眼睛?”
……
——诺尔。你是不是在伪装?是不是有什么人诱惑了你、或是入侵了你?
……
“废墟世界高楼的风雪里,我在风雪中回头,你曾祝我新年快乐。”
……
——诺尔。既然你的神情很平静,这是你发自内心的决断。那我们能否合作,就像废墟世界那次一样?你可以去奔赴新世界,我也可以帮助你,至少不必如此决绝。
……
“可以再坚持一下吗?……诺尔·阿金妮。”
……
——诺尔,可以再商量一下吗。
……
“可以再坚持……一下吗?”
……
——……诺尔。
……
“哗——哗——哗——”
黑水激荡不息。
诺尔仰起头,望着空中紫晶色和蓝莹色的鸟儿,张开双臂。
“正好,这梦境里有一些鸟儿,那就最后再为你表演一次吧——还记得吗?我曾说过,我会‘百鸟朝凤’,只要我摆出姿势,鸟儿们就会向我飞来。”诺尔望着梦境里这些瑰丽的鸟儿,眼神颤抖,瞳孔却很明亮,张开双臂,犹如高举太阳,大声笑道: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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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飞向……新世界的冒险家吧。”
……
【这里靠近飞鸟园,诺尔迈了几步,盯着那上千只高空中的飞鸟,双手一举,试图上演“百鸟朝凤”,企图让所有的鸟儿都围绕他而盘旋。】
【“苏明安,我以前在郁国真的成功过‘百鸟朝凤’。那时,所有的鸟儿都飞在我身侧。今天就给你开开眼!”诺尔用力抬手,手指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姿态犹如高举太阳,笑着高喊道:】
【“——来吧!来飞向新世界的冒险家吧!”】
……
“——来吧!来飞向新世界的冒险家吧!”
“噗通!”
黑水扬起。
新世界的冒险家缓缓倒下,鲜红的血液染红了他周身的水泽。
他的脊背开了五个硕大的孔洞,猩红的爪尖穿透了他的脊背,从胸口冒出,闪烁着寒光。
他依旧维持着“百鸟朝凤”的姿势,双臂张开,姿态犹如高举太阳。
还真的,有不少紫晶色的瑰丽鸟儿,低飞而下。
——真的飞向了他。
“唰啦啦,唰啦啦。”
像晶石一样漂亮的鸟羽,向他洋洋洒洒飘下,宛如一场洋红色与淡紫色的雪,这是何其美丽的画面。
羽毛落在他的额头、脸颊、染血的嘴角、洞开的胸口……一片一片顺着他滑落,像流淌着的星星点点的光。
昔日在过节时表演失败的“百鸟朝凤”,居然在这里成功了。就连诺尔自己也想不到,看来这里的鸟儿真的很傻。
哪有什么真正的“百鸟朝凤”,不过是他逗队友开心的笑话罢了,居然真的能实现,看来今天是他的幸运日吧……
“咳……!”诺尔咳出一口血,缓缓地回头,苏明安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左手的猩红之爪洞穿了诺尔的躯体。
鲜红的指尖从诺尔胸口探出,抓握着一颗红苹果般的心脏。
在苏明安的印象里,诺尔似乎总是笑着的。
勾唇笑、开怀大笑、抿嘴笑、微笑、偷偷捂着嘴的笑……开朗乐观的冒险家似乎永远只能看见彩色,逢人便露出笑颜。
可这世上怎么可能只有一种表情。
此刻他看见了诺尔脸上渐渐生出的……略显新颖的笑。
很苦涩,又饱含嘉奖。
“……果然。”诺尔又咳出一口血,渐渐倒在水中,苏明安也跟着蹲下,依旧维持着贯穿诺尔心脏的动作。
视线汇聚时,那双蓝色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是一颗蓝色的恒星逐渐失去热度,即将坠亡于茫茫宇宙。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鲜明的痛苦:
“……你做得对,你确实应该这么做的……”
……
“噗通。”
收回手的时候,耳边很安静。
苏明安捏碎了诺尔的心脏,一切都寂静了。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困难。
即使感到了极度的苦痛,在经过理智思考之后,苏明安立刻对诺尔下了杀手。
其一,如果诺尔是被人胁迫的,这么做可以让诺尔解除胁迫。其二,如果诺尔是自愿的,那么接下来诺尔就会对苏明安动杀手,以换取升维的机会,所以苏明安不如先下手为强。他们心里都有这种觉悟。其三,如果诺尔有隐情,是在假意反水实则卧底,那么诺尔肯定也想好了苏明安下杀手时的应对措施。
所以,综合考虑所有情况后,趁着诺尔表演百鸟朝凤的时候,苏明安动手了。
他没想到这么顺利。
心脏碎裂的那一刻,苏明安的掌心极为温热,像是捏碎了一颗寂静的恒星。
诺尔的温度残留在他指尖,只是一瞬,生命就这样消散了。
第七席的影像缓缓淡了下去,诺尔的死去,让祂未能降临于此。
“哗——哗——哗——”
金发少年的尸体躺在漂浮的黑水之间,轻得像一片凤凰的羽毛,发丝在水的浮沉中摇曳着,勾连着飘洒的星光。
苏明安闭上双眼,下意识想把手中的心脏收起来,放到背包格子里,但片刻后,他的眉头蹙了蹙,蹲下身,缓缓扒开少年胸前的烂肉,把心脏塞回了少年的胸腔。
蓝红色的心脏躺在胸腔里,不再跳动,很安静。
苏明安默然地收手。
这不是他的东西。
这不是他的收藏品。
该属于个体的,终该还给个体。该是谁的心脏,便该回到谁的胸腔。他们不是他的所有物,每个人都有追逐的权力,他早该明白了。
死死抱着锚点不撒手的是他,所以关键时刻到来,才会暴露出那么明显的失态与破溃。
错误的是他。
他早该放手了。
他曾以为自己不再是孤岛。
但他忘记了,“远行者隔船相望”——这句话,本质上远行者们依旧处于不同的船上,他们从未走到一起、从未共坐同一条船。
他也忘记了,“孤岛不再孤单”——这句话,本质上孤岛们只是拨开了迷雾,远远看到了彼此,却依旧是独立的孤岛。
他忘记了太多,也忽略了太多。
以至于孤寂。
以至于痛苦。
……
【“等你醒来,我们一起玩三天,一起过大年。我准备了好多有趣的活动,想和你们一起分享……我们包饺子,做年夜饭,玩桌游,看婚礼。带上林音,山田,露娜,我们一起。”诺尔握着苏明安的手,按住了他自己的心脏。】
【那里依然在跳动。】
【他依然笑着。】
【“我不会死的。”】
【“我保证。”】
……
苏明安塞好了诺尔的心脏,望着诺尔失去血色的脸。
那双蓝色的眼瞳失去了天空的纯净与海洋的温润,只剩下属于死亡本身的平静,平静地望着他。
死亡从来都很安静。
片刻后,苏明安咳嗽了一声,确认自己的喉管依旧能够发声。
撕开干涸的嘴唇,撕裂了一些血皮,让声音流窜出来。
捡起了诺尔死后留下的书籍。
像是作为阅读的背景音。
缓缓地,哼唱着:
……
“”
“我多害怕革命者失去了信仰,创作者舍弃掉发光的骄傲。”
“多害怕孩子们忘记了梦想,而青鸟不愿意向这里飞翔……”
……
备考,准备完结存稿,休息两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