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丞相府。
书房。
书房里,有几名官员模样的人大声争执。而书房以外,越过院落的高墙,有癫狂的喊杀声、嚎叫声和哭泣声不断飞入。
书房外的院落里,聚集着不下百名武备精良的护卫。看装束,分属于至少五六家。
护卫们彼此也不攀谈,很多人抬眼眺望,看到凌晨的天空中红光闪动,有蓬乱的火星被喷涌的热气流挟裹着,漫天飞舞,穿透浓密的雾气。他们仔细听,还可以听到木柴的爆裂声和楼宇的坍塌声。
“怎么了?”徒单镒打了个哈欠,问道:“外头嚷了什么?你们一个个的,急成这样?”
适才书房里头的人讨论的声音很响,但他睡得很熟。
一把年纪的老人整夜没好好休息,总算闭眼养一会儿神,仆役不敢惊动。结果,他流淌的口水把胡须和胸口的衣袍洇湿了大片。
徒单镒问了一句,便觉得胸前黏糊糊地不适,又高声唤了仆役入来,擦拭胡须,更换外袍。
一名四十来岁的官员听得徒单镒询问,在座上略略欠身。
结果正待答话,仆役们进来了。
在他身后,好几人露出不满的神色,有人低声抱怨两句。他稍稍回身,瞥了一眼,那几人才低眉垂眼。
他捋着胡须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徒单镒拾掇完。待要说话,却见徒单镒的脑袋往边上歪着,又要瞌睡。
这下他可真忍不了,当即上前半步,略提声唤道:“右丞!”
徒单镒被他一嗓子惊得一跳,猛睁开眼:“什么?怎么了?”
他缓过一口气,又道:“外头纷扰倒也罢了,和之,你嚷什么?”
这个被唤作和之的,便是皇帝新提拔不久的重臣,户部尚书、参知政事胥鼎。
胥鼎沉声道:“好教徒单右丞得知,完颜左丞死了!”
徒单镒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胡沙虎斩关入中都,攻打宫城的时候,令偏将乌古论夺剌领甲士千余,同时进攻左丞相府。完颜左丞当时全无防备,身边的傔从、护卫合计不过二百余,遂且战且退,据高楼而守。据说,完颜左丞亲自持刀厮杀,格毙叛军数人……”
“后来呢?”
“后来胡沙虎在昭明门抓捕了完颜左丞之子,近侍局奉御完颜安和,然后使人以此去请他谈判。完颜左丞爱子心切,遂出外谈说,而叛军首领乌古论夺剌立即下令,乱刀杀了完颜左丞,并将首级拿到东华门去给皇帝看。其子安和随即也被杀死。”
数十年的风云人物,朝廷中公认的武臣之首,有开疆拓土之功的领兵大将,就这么死了。完颜纲权势盛时,总揽朝中军务,全权负责与蒙古的征战,其政治势力遍布千里界壕沿线的数十万人马,能直接掌控北方的三个招讨司,并影响中原、山东两地的统军司。
这其中,固然有蒙古崛起,大金必须统一事权应对的影响。但近代以来,掌控武力的权臣也实实在在没有超过完颜纲的。
与完颜纲相比,徒单镒只是个不合时宜的儒生罢了,而且还不得皇帝的信任。哪怕算上整个徒单氏宗族的力量,在完颜纲的压制下也毫无还手之力,今年以来朝堂上争执几次,徒单镒把宗族在中都经营数十载的老底子都丢光了。
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假不得。
甚至皇帝本人,都已经觉得徒单镒的力量不足以平衡完颜纲。所以才另外提拔了前任宰执胥持国之子,自有党羽拥戴的胥鼎,试图培植胥鼎来稳定朝堂。
谁能想到,完颜纲忽然就死了?
死得轻描淡写,死得轻佻。
一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帅,没有马革裹尸,而是遭到自家的政治盟友背叛,在自家府邸门口被乱刀杀死。这样的大事,此前全无征兆可言,甚至就连他最大的政敌徒单镒,都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了这桩事。
徒单右丞当然是无辜的,徒单右丞的族亲徒单南平,也被胡沙虎那个疯狗杀死了!那疯狗根本就是逮谁咬谁,没人能猜透他想干什么!
胥鼎看着满脸困倦,老态毕露的徒单镒,神色有些复杂。他想问几句,但却知道,徒单镒根本什么也不会回答,惹急了他老人家,他立刻瞌睡给你看。
最终胥鼎站起身来,领着几名同伴,向徒单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现的局面很麻烦了,总得想个办法收束,不能让中都,让朝局一直混乱下去!蒙古人如此凶恶,也得赶紧安排人手去抵挡啊!不知右丞,可有什么良策?”
徒单镒想了想,随口道:“人手是有的!大金朝哪会没有人手?”
“右丞的意思是?”
徒单镒轻笑了两声:
“拱卫直都指挥使仆散安贞,可任元帅左都监,殿前右点检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尚书省令史蒙古纲、可以同知大兴府事。”
“云内州防御使完颜弼,可任元帅右都监,出镇真定,兼河北西路兵马都总管。”
“宁化州刺史必兰阿鲁带,可任河北东路宣抚使。”
“尚书省令史田琢,可任宣差兵马提控、同知忠顺军节度使事,经略山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胥鼎:“和之啊,有这几人,当前的局势就可以稳定了。此番逼退蒙古军的过程,正好使他们立功,进而挟威望整顿各地的军政……你以为呢?”
这些人的名字,胥鼎或多或少都听闻过,大抵都是年富力强而有才干的官吏。不过,若按部就班去提拔,哪怕再过五年十年,这些人也到不了徒单镒口中的位置。
原来这些人才是徒单镒真正的党羽?原来胡沙虎忙了这一场,却只是替徒单镒铺路么?
胥鼎看了看徒单镒虽然带着笑容、却显得深沉异常的面容,微微垂下眼睑。
过了会儿,他沉声道:“这几位,自然都是得力的人才。只是,胡沙虎眼看就要攻入皇宫,控制皇帝,以他的凶暴桀骜性子,只会忙着封官许愿,犒赏他的同伙,右丞所想,哪里会轻易实现呢?”
徒单镒捋了捋花白的须髯,轻描淡写地道:“胡沙虎定然失败,和之不必忧虑。”
胥鼎眼神一凝。
徒单镒打了个哈欠。
外头的天色渐渐放亮,而厮杀声渐渐低落。毫无疑问,胡沙虎已经逐步掌握了局面。而徒单镒却说,胡沙虎定然失败?
这老儿,就像一潭深水,看似清浅,却根本没人能看透水下多深!
胥鼎深深吐了口气。
“胡沙虎失败以后,朝堂上的事,地方上的权责,皇帝也会有所安排。右丞的想法虽好,可陛下的心思一向难测,尤其是对右丞的建言,呵呵,这还需你我两方慢慢加以推动,恐怕急不得……”
他说到这里,徒单镒忽然又打起了瞌睡。
胥鼎苦笑两声,凑上去轻声唤道:“右丞!右丞!”
徒单镒茫然地左右张望两眼:“怎么了?我又睡着了?和之,刚才我们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纵使胡沙虎失败,皇帝毕竟……”
“皇帝?”徒单镒摆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皇帝不是被胡沙虎害了么?”
哪有这事?徒单老儿老糊涂了?
胥鼎待要反驳,忽然猛退后两步,几乎要跌倒在地。由于额头瞬间冒出大量的冷汗,他的视线模糊了,一时间看不清徒单镒的面容,只听到徒单镒很平和地道:
“胡沙虎这厮凶暴异常,斩关入中都以后,先害了完颜左丞,然后又害了陛下。这便是古人所说,弑君之贼,人得而讨之。”
“……原来如此。”
“另外,和之啊,这一趟,中都城里军民死难者,恐怕不少于万数。有品级的官员死伤更不下数千。真是大金开国以来未有之惨祸。你是户部尚书,得想办法统计出个可靠的数字来,这些,都是胡沙虎的罪过,日后会用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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