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张荣挺身而起的同时,蒙古百户忽觉身前劲风大作。
这百户也是久经沙场的好手,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往后急仰。当他后背砸到地面,立刻就跟上一个侧翻的动作。
向后仰身,使身体隐藏到马匹牲畜之后;而侧翻之后,或者继续匍匐,或者纵跃上马,或者半蹲在地探看局势皆可。这是蒙古人徒步遇敌时最标准的反应。
虽然从没有谁刻意强调过,但这是草原上一代代相传下来的小诀窍,每个蒙古人的动作都差不离,区别只在于警惕性的高低、动作的快慢。
这蒙古百户敢于以杀人挑衅,自然早就全神贯注,准备应对种种情形,这一闪身后仰,动作奇快,而后继的侧翻……
嗯?没翻动。
原来刚才的劲风大作,不是箭矢,而是一支粗大铁棍被人横空掷来。
那铁棍怕不有数十斤重,便如一根桩子,深深地夯砸进河边松软地面。而这个深扎进去的位置,正正地就在蒙古百户两腿之间。蒙古百户翻身时,两腿被铁棍架住了,于是不得不仰天躺倒回来。
铁棍微微颤动,好像也一下下地震动着蒙古百户的鼠蹊,那感觉实在是……
贴得真近,扎得真准。
蒙古百户猛出一身汗。他有些庆幸,忽然间想到,万一铁棍的落点稍稍变化点,自家岂不是要有大麻烦?随即他又明白,这一下如此精准,对方军中真有能手!此等人物要杀自己,轻而易举,而自己这副仰天躺倒的模样,和等死有什么区别!
他的反应确实快,当即也不再动弹,只纵声狂吼:“停!停下!不要杀人!”
亏得蒙古军指挥如臂使指,近百名蒙古骑兵本来冲向那些百姓,已经策马加速,手中持刀蓄力,这会儿忽听百户喝令停止,连忙勒马。
近百匹战马被缰绳勒住,无不暴躁人立,嘶鸣不已。
最外侧的一骑正忙着控马,忽见眼前冲出一名满脸包着麻布的古怪汉子,张弓搭箭对着自己,于是随手抛开弯刀,在马背上持弓相对。
两人瞬间对峙,谁也不敢轻动。
而蒙古百户嚷了这两句,忽觉眼前一黑。
倒不是又来袭击,而是那铁棍另一头,本来松松地扎着几个褡裢。
铁棍落地,那几个褡裢就在铁棍顶端旋转,转着转着,落下来一个。
正砸在蒙古百户的小腹上,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褡裢很沉,三下砸过,蒙古百户只觉肠子都快断了,他蜷缩起身体,闷哼了几声。而三个褡裢上头打的结,也被撞得散开了,露出了里头的物什。
哪怕面临威胁,蒙古百户也直了眼。他身边另两名百户,也全都愣了神,死死地盯着看。
褡裢散开后,堆在蒙古百户肚子上的,滚落到他身旁两侧的,全都是金银宝石,全都是在阳光下闪烁诱人光芒的珍玩之物,有色泽红艳的珊瑚,有毫光隐现的大珍珠,有镶嵌宝石的纯金短杖,有弧首束腰十两一个的金铤……
蒙古军自入中原,到处抢掠,所得丰厚异常。但落到每一个普通百户身上,或许有奴隶若干、牛马牲畜若干、武备若干、绸缎布匹若干,这种价值高昂的金珠宝贝,真不常见!
不,岂止是不常见,这辈子都没见过。
常识和本能告诉他们,这些金珠珍宝价值连城,比他们手里的那些奴隶和牛马牲畜,加起来还要昂贵许多。这些珍宝,起码是地位极高的千户那颜,才能从成吉思汗手里得到的赏赐!
那些千户那颜,手里顶多能有一件两件,三件五件吧?这里却有整整三大包裹!
一时间,几个百户全都傻了。他们眼睛转不开,心跳得厉害,咚咚响。
在他们周边,数十名蒙古骑士也都陷入了呆怔,有人抹了抹口水,有人擦一擦眼,定神再看。
而骆和尚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们身前,翻手抽回了铁棍。
几名蒙古人警惕地看着骆和尚,只觉得这人如一头黑熊,看起来呵呵地笑着,有点憨,但却又杀机内敛,蕴藏着巨大的威胁。
当他迈步走到跟前,那些停泊在小清河面的船只里又冒出了许多甲士,个个手持弓刀,对着此地虎视眈眈。
“阿弥陀佛!”骆和尚高喧佛号:“上天有好生之德,剩下的那些老弱病残,洒家用这些金珠宝贝来换!”
赵瑄连忙用蒙古语说了。
那蒙古百户半点都不迟疑:“换了!”
蒙古人是勇猛嗜杀,但又不傻。他想杀几个汉儿以泄胸中怒火,那是情难自禁。但如果剩下千余汉儿能换来这么大的好处……胸中的怒火也不是不能压一压。
如今这局面,四王子身陷敌手,能说话的千户那颜一个个都缩了头,区区一个百户,何必多生事端?
何况,赎回四王子的耗费不小,存放在济南城里的诸多物资,眼看着都要拿了出去。这样一来,己方等若在山东白忙一场,此时此刻,谁能拒绝这么大的诱惑呢?
赵瑄没想到这蒙古百户如此果断,还在发愣。
蒙古百户连声道:“换了!我说换了,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了!”
骆和尚点了点头。
顷刻间,蒙古骑兵如风而去,一个不留,百户们个个喜笑颜开。
围栏内外的百姓一时愕然。
过了半晌,围栏外头的人丛里,钻出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少年看看身前的士卒们,试探性地往围栏里走了一步。
士卒并不拦阻,反而连连挥手道:“去吧,去吧,把人都接出来,我们要上船走了!去莱州就安全了!”
少年飞奔而去,猛地抱住了围栏里一个端坐着的中年书生。他冲得太猛,把中年书生扑倒在地,中年书生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挣扎了好几下都没起来。
好在少年反应过来,连忙把中年书生扶起。
“父亲,我们去莱州!”他带着哭腔喊道。
中年书生有些拘束,好像还有些呆愣,他看看船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济南府陷落的这些日子里,多少人盼望着能有解脱的一天,在蒙古人的鞭子和弯刀之下,他们面临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羞辱,和随时到来的死亡威胁。前后才几天?原本人丁繁茂的济南府里,多少人已经死了!多少人活着,却生不如死!
天可怜见,这噩梦般的日子过去了,蒙古人被打败了,大家得救了!
围栏内外的百姓们重新聚拢到了一起,他们彼此搀扶着慢慢出来,交头接耳地指着眼前的将士们,指着小清河上的船队。
越来越多的人笑了起来,有人哭着喊着,有人抱着亲人跳跃,许多人都道:“莱州定海军打赢了蒙古人!我们去莱州!”
天色不早了,夜间行船很麻烦。
刘樾从后头过来,派人稍稍止住欢庆,按照先前的小队划分,安排登船。
接受的人口多了千余,每艘船都得塞满。好在从小清河出海,再转入海仓镇,前后用不了几天,这些百姓们都是吃足苦头的,不会介意这点难处。
赵瑄则有些狐疑。
他跟着骆和尚好几年了,深知这和尚手头留不下银钱,是个穷和尚。但有积蓄,也都花在好吃好喝上头。
“咳咳……”他咳了两声,对骆和尚道:“大师,这些钱财……”
骆和尚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前日晚间,船队经过邹平。当地有个契丹军将名叫石抹孛迭儿的,连日里四出掳掠钱财物资,闹得天怒人怨。洒家一时手痒,便带人突袭邹平,砍了他的脑袋,把他聚敛的财物都抢了来……那可真是一大桩的横财!”
骆和尚本来在河北打家劫舍,后来改头换面成了官军,便许久不曾开张。难得故技重施一番,劫了个特别肥的。
“当时你在前队,所以没来得及和你说。一会儿你去后头看看,像刚才这些金珠,还有好几份!当时我真没想到,石抹孛迭儿这个契丹人,哪来这么大的聚敛本事!”
这其中的缘故,骆和尚后来连夜询问俘虏,才打探明白。
原来聚集在石抹孛迭儿手上的,可不止是他自家的私藏。还有早前赵瑨、杨万、贾塔剌浑等降将跟从蒙古军杀穿河北的所得,是这几条蒙古忠犬投降蒙古人后,领兵南征北战辛苦厮杀,攒下的全部家当。
随着三将先后毙命,这些家当,都被石抹孛迭儿强取豪夺在手。
这几日里,因为四王子拖雷被俘,蒙古军不得不倾囊而出赎人。于是纳敏夫又授意石抹孛迭儿在淄州内外尽力劫掠,以使拖雷脱身之后,能稍稍补偿各位千户那颜。
石抹孛迭儿既降了蒙古,自然鞍前马后,殷勤效力,当即分派兵力刮地三尺。
可他没想到,骆和尚所部,竟乘船从小清河而来,绕到了邹平城下。而在骆和尚眼里,蒙古军都被打翻了,石抹孛迭儿这个降人,算得什么?
他不惹事还罢了,这时候还惹事,还落到了骆和尚眼里……
骆和尚只带五十人,夤夜突袭石抹孛迭儿盘踞的邹平城,势如破竹。半夜里,这契丹人还没从榻上起身,骆和尚铁棍直落,砸得他脑门开花,红白间杂。
因为是干的私活、黑活,动用人手甚少。骆和尚来不及搬运石抹孛迭儿手里的粮秣物资,只将他苦心收集来的金珠珍玩席卷一空。
而这些金珠,此时便作赎买汉儿百姓之用,也算用得其所了。
“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呢?”
骆和尚摸着头皮,若有所思。他想要引几句佛经,讲一讲这其中因缘会遇的道理,却发觉自家早就忘了那些拗口句子,最后只高喧一声佛号了事。
整批百姓们全都得救,赵瑄心里很是愉快。
他露出河北剧寇嘴脸,故作悻悻地嚷道:“大师,就算当时我在前队,钱财里也有我一份的!拿金珠钱财去赎人,是你的主意,我那份可不能少了!”
这话是能公开说的吗?咱们如今都是官军了!
骆和尚浓眉一竖,威风凛凛地瞪了赵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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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对了,上一章更新的时候忘了,有了新盟主。
感谢@紫苏凌老爷!老爷威风!老爷霸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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