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名骑兵风尘仆仆,就在府邸的西侧一处偏僻院落歇马。
因为连续奔驰,战马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这会儿都掉了膘。有几匹马在喝水吃草,也有几匹暴躁地咬着嚼子,骑兵们正在连连安抚。
这几名骑兵,都是专门招募的骑术好手,个个都能在深夜策马穿行沟壑如履平地,否则也没法护着使者,两日之内就打了数百里来回,还瞒过他人耳目。
完颜撒剌从他们中间走过,温言道:“你们辛苦了,天色不早,我令人安排了酒肉,先在这里吃过,再回营歇息吧。”
骑兵们俱都谢过完颜撒剌,随即便有厨子奉上香气四溢的好酒好肉。
完颜撒剌继续往前,穿过两道门洞,走进屋里,他的亲信参议官完颜粘古,正在屋里洗脸擦身。
“怎么说?蒙古人怎么说?”完颜撒剌急不可耐地问道。
完颜粘古揉着脸:“我到了德州,那赤驹驸马当即接见,他说,大军过益都而未曾攻打城池,足见他对统军使的诚意了。接下去,得看统军使你的诚意。”
“你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就在我出发的时候,完颜统军使已经下了严厉军令到东平府,又许诺了把整个济南府的赋税收入双手奉上。黄掴吾典这人虽不贪功,却素来贪财,统军使软硬两手齐下,定会响应出兵。”
“对对,就是这般。”完颜撒剌连连点头,又叹了口气:”粘古,你还得对蒙古人说,他们随便攻打黄掴吾典所部,我军绝不发半个援兵。”
“我说了,赤驹驸马答道,只要女真人出城野战,蒙古军杀之如屠鸡兔。尔等发不发援兵,发多少援兵,都是一样。”
“嘿!”完颜撒剌悻悻地哼了声。他想说蒙古人刚在野战上吃了大亏,何必吹嘘,又觉得拿郭宁那厮说话,很没意思。
“然后呢?他答应了吗?”
“自然答应了,那赤驹驸马说,他们击破黄掴吾典的兵马,掠取其部的粮秣物资之后,立即折返德州,不会在山东耽搁。统军使愿意号称击退蒙古军或者收服东平府、济南府,那也尽可随意。反正女真人虚报战绩乃是常事,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完颜撒剌站起身,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
“蒙古军的军容如何?他们在莱州吃了大亏,会不会……”
“以我看来,蒙古军坚韧异常,绝不因一次失败而沮丧。其将士更是茹毛饮血,嗜杀好战,甲胄弓刀,无不坚利,吾不知天下竟有强兵如此也。我大金与之会战屡败,实在是力所不能敌,不是将帅无能。而他们在莱州之败,也多半出于四王子拖雷轻敌之故。”
“也就是说,打赢黄掴吾典所部,绝无问题?”
“易如反掌。”
“那就好!那就好!”完颜撒剌松了口气。
随即他又觉得,这样的话太容易让人误会。于是连忙转圜道:“黄掴吾典此人,在东平府拥众不进,却大括民财,众皆忿怨。藉着蒙古人的力量将他除掉,也必定有利于地方百姓……倒不是单纯为我统合山东军政所需。”
完颜粘古只微微颔首。有些话,日后用来蒙蔽别人可以,对他也这般说,没什么必要。
之所以要勾结蒙古军,向黄掴吾典下手,原因很简单。
完颜撒剌在山东的权势,本就不如胡沙虎。这几年随着杨安儿、刘二祖等反贼崛起,他能如臂使指、实际掌控的地区,其实日趋缩水,已经只剩下益都、济南等两府三州。而东平方面的黄掴吾典,乃是完颜撒剌的同僚,不是下属。
随着济南丢失,淄州、益都等地又遭蒙古军连番扫过,完颜撒剌的损失可谓惨痛,数万兵马尚在,基础却已经松散不堪了。
这时候的完颜撒剌,看着益都府东面不远处的莱州,真如芒刺在背!
定海军节度使本来就有山东诸军副统的位分,而我部的颓势又很明显……万一朝廷叙这郭宁的功绩,拿他来取代我完颜撒剌,怎么办?
这是很可能的。听说这郭宁,乃是徒单丞相的亲信,和朝中参政胥鼎、大将仆散安贞等人都有交情,朝廷放他到山东,恐怕本来就有着取而代之的意思!
所以,完颜撒剌需要功劳给朝廷看,以证明自己是山东地界不可或缺的大将。他更需要地盘给下属,以保障手下数万人的养兵所需,以保障自身的实力不坠,让朝廷不得不尊重他这个边疆重臣!
功勋从哪里来?地盘从哪里来?
完颜撒剌是武人出身,但他身居高位数十载,已经渐渐擅长作这些勾心斗角的盘算。他深知有些事情,如果只想着沙场手段解决,那就凭空把路走窄了。
他本来也不会从蒙古人手里抢,那是发疯。
一来战场上不是对手,二来蒙古人凶残暴虐,从他们手里抢回的城池地盘,只是废墟罢了,没什么用处。
既如此,就只有请天平军节度使黄掴老爷倒个霉。
黄掴吾典是仆散揆率军伐宋时提拔的部下,这几年在朝中没有奥援,所以他驻在东平府,龟缩不出的韧劲简直与完颜撒剌不相上下。但他的地位不到,眼光不到,便无论如何做不到完颜撒剌这般,引蒙古人的武力为己用。
黄掴吾典一败,完颜撒剌乘机直入东平,重新把益都、济南、东平连成一线,而且身旁绝无掣肘之人。稍下功夫征兵,十万大军唾手可得。到那时候,只要我不露破绽,难道朝廷还敢乱动?
那郭宁再怎么凶横,也只有一个莱州而已!真要惹急了我,山东必定大乱!
想到这里,完颜撒剌的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
粘古见完颜撒剌脸上带笑,忍不住问道:“统军使,这么一来,蒙古人就成了我们手里的刀……我虽去见了那赤驹驸马,得他承诺,犹自觉得荒唐……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完颜撒剌摇了摇头:“你想得周到,很好。但蒙古军的情形,当日胡沙虎元帅与我书信往来,详细介绍过。我比你清楚。”
“怎么讲?”
“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以后,统合诸部为九十五千户。但这九十五千户来源不一,内部派系众多,千户上头,又有各自支持的贵人。比如那赤驹驸马,便是四王子拖雷的亲密安答……拖雷在莱州失手被擒,他的利益损失之大,只怕仅次于拖雷。而拖雷麾下的其他千户,又必定会对莱州的失败和损失大大不满。”
粘古反应很快,轻拍桌面:“我明白了。为了弥补他自己的损失,为了安抚不满的其他千户们,赤驹驸马必须打几仗,赢得一些轻松愉快,而又收获丰厚的胜利……我又听说,郭宁以拖雷的性命威胁蒙古军,让他们远离莱州,不得妄动干戈。在拖雷从莱州脱身之前,这些蒙古人面临的局面很是尴尬。他们能做的事,能打的仗,也就只到这个程度了。”
“所以,黄掴吾典那蠢猪,正是个合适的目标。我和蒙古人,都有顾忌,都有所求,乃是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粘古点头:“统军使说得是。”
两人谈到这里,外头隔了两道门的偏院里,忽然传来一阵纷乱。有人高喊道:“酒里有毒!肉里也有!”
喊声很快就转成了痛苦呻吟,再过片刻,复归寂静。
完颜撒剌和粘古两人,全都面无表情。
内通蒙古人的事,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些探马的命运,早都已经注定了。
两人谈到此时,都觉进展顺利,甚是满意。粘古忽又想起一事:“对了,蒙古人还想要统军使你帮个忙。”
完颜撒剌皱眉:“还有什么事?两家的交易,越简单越好。多事,就多破绽,就多危险。”
“倒不是什么大事。那赤驹驸马说,想要一个人的脑袋。他说,拿到这个脑袋,他会记得统军使的人情,以后蒙古大军还会再度南下,统军使会有用到这个人情的时候。”
“谁的脑袋?”完颜撒剌冷笑两声:“他可别说,是要定海军郭宁的脑袋。我对那郭宁只有敬而远之,蒙古人想做什么,不妨提兵去莱州再战一场。”
粘古连连摇头:“那怎么会。蒙古人要的,是个地方豪强的脑袋。据说,这人谎报军情,骗了四王子拖雷和赤驹驸马,才使得蒙古军在莱州失败。”
“倒也是一条好汉!”完颜撒剌赞了句,然后追问:“这人是谁?”
“潍州李全。”
“李全?这厮,正在临淄城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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