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定海军的精锐骑兵,正在复州都统的府衙之前等候。
数十人全都披甲,腰间带刀,身后挎着角弓,戎袍之下,长条形的甲叶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寒光,马匹也都是特选的好马。
有几名复州本地的值守士卒仰着脸,有些羡慕地看看。
有人窃窃私语道:“那是山东来的定海军!他们和咱们都统做得大买卖,才养得起这样的骑兵!”
身着铁铠的重骑兵,本是女真军队的主力。可这些年里,东北的勐安谋克精锐不断被抽调到北疆和南方作战,损失的甲胃器械很难得到补充,而地方上的财力日趋困窘,所以这样成建制的铁骑,已经很少见到了。
骑兵们听到了士卒们的话语声,并没有做任何回应。
有几人在盔檐下的眼神,分明带着警惕的神色,他们专注地扫视着眼前府邸正门左右,明显是在判断,万一厮杀,应当抢占哪些要地。
这府衙规模不小,不过,是拿一座寺庙改建的,风格有些不伦不类。原本复州这边的刺史府,在早年移剌窝斡起兵造反的时候就被烧毁过,听说前年契丹人造反,有人突入复州城里纵火,再烧了一回。
所以纥石烈桓端才选择住到庙里吧,就当去去晦气。估摸着,他也实在是没有财力去重建刺史府了,反正自从大安三年之后,朝廷就没再派过刺史来,大家将就着,凑合着过吧。
骑兵们等了没多久,府衙正门大开,一名仆役从里出来,躬身禀道:“张都将,我家都统有请。”
身处骑兵队列最前的,正是在李云之后抵达合厮罕关的定海军都将张阡。自从李云失踪,合厮罕关的事务都由张阡接手,他和纥石烈桓端打过好几次交道了,彼此都认识了。
不过,毕竟他只是一个都将,和都统差着十七八级呢,纥石烈桓端怎也不至于出门迎他。
张阡看了看队列中一名高大的骑士,见那骑士并无动作,便转而问那仆役:“咳咳,我这些部下们……”
“都将放心,贵属们请在偏厅等候,我们立即准备酒食,各位稍稍用些。”
张阡又看了看那高大骑士,然后才扭头回来:“嗯……好,你带路吧。”
那仆役在前头殷勤引路,张阡跟在后头,缓步入内。
眼看着张阡走入正门,然后穿过二门,另外有仆役上来,为骑兵们带路。
骑兵们却并不移动。
有一名骑兵探头往正门里头张望两眼,向那高大骑士问道:“节帅,咱们究竟准备怎么干?”
他这么一问,数十名骑兵全都注视着高大骑士,等待他的言语。
阵风吹过,翻卷戎袍,仆役们不明所以,还在殷勤引路,而骑士们安然肃立无声。
郭宁摸了摸悬挂在马鞍边的铁骨朵,
所有人都知道,郭宁是纯粹的武人性格,在日常军务乃至经营内政上头,他愿意集思广益、择善从之,但在关键时刻的决断,郭宁向来独断专行,而且,他给出的决断或许让人出乎意料,却总是最有效的。
所有人都信得过他的决断。
郭宁往府邸里看了看,张阡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不过,听得到他大声问候的声音,貌似今日不止纥石烈桓端在,那个盘踞在盖州的温迪罕青狗也在。
倒是巧了,此行事半功倍。
黄骠马忽然有些激动,开始低头再扬头,发出咴咴的嘶鸣声,四蹄也在不停的刨地。于是铁骨朵上的凸起砸着马鞍的侧面,发出沉闷而有规律的声响。
郭宁的脑海中,正有诸多念头此起彼伏。
随着地位愈来愈高,经验愈来愈丰富,郭宁比原来沉稳了很多,换句话说,他越来越擅长摆出胸有成竹的模样。
真的就只是摆出模样罢了。
他自家知道,大多数时候,他的胸中只有一堆横生的荆棘灌木,并没有哪一根“成竹”好好地摆在那里,等着自己去取。
只不过,随着决断的经历渐多、胜利的记录渐多,他越来越坚信,任何局面总有个解决办法。它真的就藏在荆棘灌木里,只要发狠劲去找,或者把荆棘灌木都砍掉,就总能找出来。
比如这一回,郭宁数日前就下定了决心,不能扔着李云等人不管不顾,更不能坐观辽东的局势变化,指望运气来维护己方的利益。
定海军既然踏足辽东,就一定要有所作为,要敢于在混沌而复杂的局势下主动出击,用自己的主动来引导局势,进而攫取己方该有的东西。
但究竟怎么做,郭宁其实一直没想通。
这几日里,许许多多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旋生旋灭,直到此会儿,张阡都已经进了府邸,纥石烈桓端就在里头,郭宁又一次从头想起。
趁着辽东乱局,攻杀纥石烈桓端和温迪罕青狗两个,拿下盖州和复州,然后和蒲鲜万奴和平相处。这是一个法子。
但放着近在迟尺的山东,转而图谋盖州复州的土地和人民,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定海军要保持在辽东的存在,保障己方的商业利益,有一个合厮罕关用以驻军和驻留船队,足够了。
何况蒲鲜万奴根本不可能在蒙古人的眼皮底下自立,当他的势力被蒙古人倾覆,难道定海军要隔着大海,在复州和盖州与蒙古人纠缠死战?
这法子不行。
第二个法子,则是调动强大兵力,一举摧破蒲鲜万奴的力量,以定海军的武力鲸吞整个辽东。
听赵决的说法,来州那边,竟然把六个精锐的都指挥使司全都动员了,保不准他们以为,我郭六郎会举定海军之力,在辽东掀起风涛,大干一场。
但这也太疯狂了。辽东所面临的诸多难题,不是厮杀能解决的。偌大的金源内地,数千里方圆,数百万异族,己方一旦卷入,也绝非三年五载能见其功。而在这个过程中,还得顶着蒙古人的直接威胁,谁知道最终的结果会如何?
别人不说,移剌楚材一定偷偷地求神拜佛,盼着我清醒些,别拿自家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开玩笑。
这法子也不行。
这样看来,也只有第三个法子了。
排除了不可行的法子,剩下的自然就是可行的法子。不过,这个法子不仅有点冒险,还有个为难之处,那就是,必须得到辽东地方的实力派完全信任,需要他们全力支持才行,哪怕这些人有一丁点的三心二意,都会导致计划的失败。
这种与人沟通协商的嘴皮子功夫,我不是很擅长……要是进之先生在这里就好了。但我郭某人也和人谈判过数次,我有自家习惯的做法,那做法还挺有用,未尝不可以试试。
郭宁重重地吐了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俯下身,问一名仆役:“待客的地方,就在二门后头,对么?纥石烈都统,还有温迪罕知府两位都在那里,对么?”
那仆役笑道:“是,是,不过,几位将爷休息的地方在偏厅,还请将爷们……”
郭宁勐然催马,向着府衙内勐冲了进去。
见他忽然行动,随行的骑兵们紧随在后,便如一道旋风卷入了院落。而上百铁蹄此起彼伏的轰鸣如海潮拍岸,在高墙之间往来回荡,更添威势。
谁能想到都统府门前会有这样的事?
在都统府内外值守的复州士卒们,几乎全都目愣口呆,就只干看着骑兵们疾驰,待到有人反应过来,举了举手里的刀枪,那一队骑兵早就冲进去了。
而满脸笑容站在堂前迎接张阡的纥石烈桓端更加莫明,皆因本来安静的院落里,忽然被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占据了。更有一名高大骑士策马直冲上台阶,就在纥石烈桓端面前俯身下来,看一看他,再看一看温迪罕青狗。
这高大骑士来得勐恶异常,而身后骑兵的杀伐之气简直扑面而来,温迪罕青狗双脚一软,已然跌坐在地。
纥石烈桓端是久经沙场的武人,猝然遭逢大变,犹自保持镇定:“你们是什么人?”
张阡在他身旁轻咳了一声:“纥石烈都统,这位便是定海军的郭节度。”
“什,什么?你是郭宁?”
纥石烈桓端正在焦虑的时候,闻听只惨然道:“定海军也造反了么?你和蒲鲜万奴是一伙儿的?”
郭宁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纥石烈桓端按在腰刀上的手掌,他问道:“纥石烈都统,你是朝廷的忠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