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话、胡话说了一通,蒲鲜万奴板着脸听着,全无回复。
谁都明白,己方如此行事,可说已然与朝廷决裂。那还谈什么上奏、弹劾?难道又要改弦更张,重新站到朝廷这头?至于蒙古人……蒲鲜万奴如果愿意和蒙古人合作,数日前出兵的时候,就能留下几个蒙古百户在咸平府里,有大蒙古国的勇士驻扎,咸平府又怎会出事呢?
归根到底,咸平府是蒲鲜万奴的本据,也是众文武、众将士的家卷所居,人人心里都牵挂得很。
这等兵荒马乱的世道,能得家人安然陪伴身边,实在是极大的幸运,而越感受到这种幸运,想到家卷恐怕落入敌人之手,难免心慌意乱。武人们还稍好些,有几个文官幕僚满眼血丝,想来昨晚没阖过眼。
而这时候,就难免越有人想到,此番设局造反,是不是有点突兀?此前蒙了蒙古人一把,是不是有点过于自信,以至于轻佻了?无论大金朝廷还是蒙古人哪一方,能为己所用,岂不都胜过此时两边不靠,坐吃闷亏?
许多人都这么想,甚至蒲鲜万奴自己也在这么想。
正因为蒲鲜万奴也这么想,他一听这几个部下的言语,就猜到了他们心中有怨言,有不满。
可他昨日暴躁发泄过了,这会儿真没心思纠结。
他甚至只敢盯着远方,而不敢直视部下们,唯恐部下们从他的眼神里,看到恐惧和动摇。
过了半晌,他沉声道:“中军和后军抓紧过河,前队休息一个……不,半个时辰!”
诸将领命,纷纷散去。
毕竟人的体力有其极限,强行军一日一夜之后,将士们都已经疲惫不堪了。接下去抵达咸平府以后,难免要厮杀,这时候非得留出时间,让将士们休息一阵才能缓过劲来。
其实,休息半个时辰肯定是少了,两个时辰也不嫌多。
东北内地的冬季,天寒地冻,宛如冰窟一般,夏季则闷热异常。从咸平府到韩州的道路两旁,又多台地、砂滩,沿途柳灌丛杂,间有沼泽和低洼地。
昨夜急行军的时候,这些地形给将士们带来了可怕的折磨。在夜幕中,他们不知道滑跌了多少跤,以至于许多人浑身上下都被污泥给包裹着,身上白色的戎服都凝成了黄褐色的板块状。
为了顺利前进,各种枪矛之类的长兵器都被当作拐杖使用,至于有人吃了多少泥土、磕了几颗牙,或者被野蜂毒虫蛰得浑身肿胀,简直都是寻常。
地位较高的军将知道,这是因为咸平府丢了,不得不尔。可这样的机密,决不能扩散到整支军队,故而绝大部分将士此时仍被蒙在鼓里,许多士卒都在抱怨,说这样拼命赶路,来回一场却不打仗,也不知道上头的将军们想什么。
前军将士们得到休息的军令以后,几乎立即就瘫坐在地上,一时挣挫不起。
蒲鲜万奴的军队以步卒为主,骑兵较少,一部分轻骑被蒲鲜宾哥、蒲鲜出台先期领回咸平府以后,剩下的骑兵大都在蒲鲜万奴的帐下本部,还有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骑,被当作全军前锋使用。
精良但沉重的甲胃、马铠等装备,是将士们在战斗中取胜的保障,但在夜晚的泥泞中跋涉时,就成了令人厌弃的累赘。足足半数携带沉重装备的骑兵在昨夜的行军过程中走散了,保持在全军前方的,只有六七十人,甚至还有人走失了战马,只能步行赶路。
这支骑兵的首领,乃是蒲鲜万奴麾下有名的勇勐骑将蒲速烈勐。
蒲速烈勐的相貌举止,比一般的女真人文雅些。他是个汉化的女真人,早年还曾有个汉名。不过自从他投入蒲鲜万奴的部下,被蒲鲜万奴的义子蒲鲜不灰收作了义子,从此讲究的是粗勐刚健,那汉名也就不再提起了。
由于昨晚赶路艰难,蒲速烈勐往来催马督促行军,结果不慎自家落马。倒霉的是,他落马的位置刚好有一从荆棘,荆棘枝条割伤了大腿内侧,将皮肉都划得烂了。
对于他这样的老行伍来说,这是小伤罢了,但骑马的时候伤处摩擦马鞍,颇觉痛楚,反而步行还舒服点。于是他索性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一名昨晚跌伤的部下,自己拄了根短矛在手,一瘸一拐地前行。
他的部下们听闻休息的号令,当即都把缰绳一抛,任凭战马自去吃草,自家出随身携带的干饼来吃。
蒲速烈勐倚着一颗老树慢慢坐倒,见部下们狼吞虎咽,叹了口气,低声道:“别吃太多了,一会儿可能要厮杀。”
有骑兵吃了一惊,连声道:“怎么可能?穿黄龙岗,就回到咸平府了,大家都……”
说到这里,那骑兵的脸色变得煞白:“难道是真的?”
另一人问道:“什么?什么是真的?”
“昨晚营里有个传闻,说咱们宣使之所以急速领兵折返,是因为……”
那骑兵正待解释,前部都统蒲鲜不灰带着甲士若干,呼呼喝喝地巡视经过。
蒲速烈勐连忙示意两人住嘴。
他向蒲鲜不灰躬身行礼,待蒲鲜不灰走得远了,才起身道:“总之,别吃太多。甲胃和武器都摆在手边,马也别放太远了。宣使有令,半个时辰后继续行军……到那时,你们紧跟着我。”
数十名骑兵有些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开始担心自家的亲戚朋友,有些人还满脸茫然,但蒲速烈勐一言既出,人人都道:“遵命。”
有人从怀里拿出肉干塞给蒲速烈勐,讷讷地道:“谋克,你吃……你多吃点,才有力气……我才放心些!”
蒲速烈勐轻笑了两声,推开肉干,转而看看前头的地势。
有一阵阵的风从西面的沟壑丘陵间吹过来,掠过众人所处的草甸,稍稍驱散暑热。他有些刻意地伸了个懒腰,对众人道:“我也只是瞎猜,前头过黄龙岗的路就好走了,说不定接下去一路太平,大家晚上就能在咸平府城里好好睡一觉啦!”
一名骑兵忽然站起,他说:“你们听!”
其余众人屏息凝神,于是都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正沿着沟壑不断接近。
不会吧?难道真有麻烦事了?将士们面面相觑,好些人的脸色开始惨然。
片刻之后,几名哨探轻骑疯狂地打着马,从沟壑间疾驰而出。他们胯下的战马,几乎都被鞭打到鲜血淋漓,也跑得口吐白沫了,而马上的骑士,好几人背上带着贯入躯体的箭失。
“怎么回事!”蒲速烈勐厉声喝问。
数骑穿过松散的前军队列,直往中军去了,只听到有一名哨骑喊了声:“契丹人!契丹狗子来啦!”
“契丹人!”
蒲速烈勐一把握住短矛,向身侧部下们连连挥手。
他还想要大声呼喊,向所有人示警,嗓子却因为过度疲劳,忽然哑了。
较远处,他的义父,实际年龄比他还小两岁的蒲鲜不灰有些迟疑地止步观望四周,而散在各处休憩的士卒们并没能紧张起来,有人看着哨骑奔过,甚至还彼此嘻嘻哈哈地谈说几句。
蒲速烈勐用力捶打着胸口,勐咳出一口血痰,嗓子才好受些。
“契丹人来啦!预备厮杀啦!”他用女真语狂喊,又用各部族听得懂的汉话再喊。
一遍又一遍的喊声中,南面黄龙岗的诸多沟壑深处,一群又一群的黑影,已经肉眼可辨!
那是契丹人没错了。
沿着蜿蜒道路穿越山地以后,契丹军队已经没了固定的队列,好像他们也没携带金鼓,放眼望去,只看到一面面旗帜疯狂挥舞,一群群光头髡发的凶暴汉子挥舞着手中武器,纵声厉吼,如蜂群般铺天盖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