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声音?”
一片寂静中,有个士卒低声问道。
两个月前,红袄军最后一次大举签军的时候,杨安儿实在凑不出足够的红色布料,所以不再配发红袄,只每人发一段红布凑合。这士卒应该就是在那时投入红袄军的。
他把那段红布用来包扎肩膀处的伤口,于是赭红色的布上,就有了黑色的斑斑血迹。
听到他的问题,边上一名老卒道:“那是鸣镝啊。就是捆箭杆上的哨子。那是女真人用来召唤同伴的……女真人又有新的兵力投入战场了……”
老卒慢慢解释的时候,杨妙真垂下头,用双手捂着脸,揉搓着面颊。
她说:“那不是女真人。”
她的声音从手掌的缝隙里传出来,有点沉闷:“发出鸣镝的,是定海军大将李霆所部,即将投入战场的,应该是另一名定海军的大将仇会洛所部。这两人,都是汉儿……连带着他们的首领,金国狗皇帝任命的山东宣抚使、定海军节度使郭宁,也是汉儿。但这些人都是朝廷在北疆的镇防军出身,习惯了女真人那套。”
那年轻的士卒有些茫然:“又是汉儿吗?”
他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别人。
而杨妙真说完了这句,便不再继续,只反反复复地揉着面庞,仿佛要藉此打起精神。
当她放下双手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好像精神健旺些。但是,哪怕火光闪过她的面庞,火光的红色都掩盖不了她惨白而疲惫的脸色。
“四娘子,你还好吧?”那老卒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事。”
杨妙真虽系女流之辈,却是杨安儿起家时,实打实的武力依仗,堪称威名赫赫。这几年里,虽然她并不实际插手军务,可许多普通士卒都听说过口口相传而成的,关于四娘子的传奇故事。
当杨安儿失败的时候,红袄军的底层士卒们下意识地寻找新的寄托。他们大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传说中的四娘子身上。
所以,当杨妙真奉着杨安儿的尸体一路冲杀,从百数十股乱军中折返莒州磨旗山,沿途不断有离散的士卒集聚在她的旗帜下。甚至有人暗中传说,四娘子比杨元帅更加厉害,一定能带着将士们,把可恶的女真人杀尽。
就在此刻,围拢在杨妙真身边的士卒们,许多都带着那种格外敬仰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物,看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杨妙真自己却很清醒。
她知道,局面比这些士卒们想象的更恶劣,而她自己,却并没有任何出众的才能。
她只是个擅长梨花枪法的年轻女子罢了。这种局面下,梨花枪法有什么用呢?
枪法再好,一次也只能应付一个两个敌人,最多五个。再往上,就得碰运气看死活了。而红袄军面临的敌人却那么多。
那些旧的敌人,正张牙舞爪地不断逼近莒州和密州,而兄长死后,本来的伙伴、盟友,也开始变成了新的敌人。
半年前,杨安儿率数千子弟首倡起兵,登高一呼,从者数十万。多少豪杰欢欣鼓舞,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红袄军的旗帜下,随着杨安儿的旗帜所向横扫山东,拿下两千里的基业。结果呢?
那一切,已经毁了。
就连莒州和密州,这最后的根据地,也已经摇摇欲坠。
密州以北的定海军势力,在过去的半年里,不断向莒州输送军用物资,几乎成了红袄军的半个盟友。但杨妙真现在知道了,定海军的首领郭宁,原来早就预见了这场失败,且极有可能参与制造了杨安儿的失败。
他是最凶恶的敌人。
因为这个敌人近在迟尺,来得最快。他的部下们,那些凶恶的狗,都已经冲到密州境内了。
这种世道,彼此谋算乃是常事,何况红袄军和定海军这样的势力,杨安儿也曾谋算过郭宁。所以杨妙真并不因此而愤怒。
她愤怒的是,明明郭宁有那样的才能,有那样的本事,却一直在做女真人的走狗。他非要和那些入主中原的腥膻野人混在一起,转而在这时候,向着红袄军下手。
她想不通,他究竟图什么?
想不通就算了。
局势险恶,定海军也不过是诸多凶残敌手中的一员。这时候,需要的不是多想,而是立即拿起手中的梨花枪,向着敌人狠狠一击。
她能做的,本来也只有这点。
杨妙真昂首扬声,对周围的将士们嚷道:“我的兄长对不起你们!”
她有些尖锐的声音,在夜色中,在城墙下方回荡。
“他答应过,要让将士们得富贵,他没做到。这几日里,将士们大批大批的战死,谁也没看到富贵在哪里。他答应过,要让百姓们得平安,他没做到。红袄军的辖境里头,百姓们的日子还是很苦,今年秋天的收成恐怕也不会好。他答应过,要让所有人不再受女真人的欺凌,他也没做到!他率军去河南,与金军作战,结果,战败身死了!”
所有人都在低声说话,人群发出了嗡嗡的躁动。
躁动声中,杨妙真继续大喊:“你们的杨元帅,我的兄长杨安儿已经死了!他答应的事情,全都没有做到,可现在,定海军已经从北面杀来,就在城外攻打姚将军的营地!河南路的金军也从西面过来,已经打败了邳州的霍仪!金军还会继续进兵,我们所有人,没有富贵,也没有平安了,我们要么去做女真人的奴隶,要么就会死!”
此前数日,刘全和国咬儿等人,都在竭尽全力安抚将士,缓和他们的紧张和恐惧,但杨妙真却把实话完完全全讲了出来。
这样的实话,瞬间打破了很多将士们给自己的虚幻安慰,惊恐害怕的情绪开始迅速在人群中蔓延。甚至墙边角落的黑暗处,开始传来低声的啜泣。
杨妙真伸出手,从身后抽出一杆长枪,将之紧紧握在手里。
她想要放声喝问,嗓子却忽然一疼,声音变得暗哑:“那么,有不想为奴为婢的么?有不想死的么?”
她的声音掩埋在许多人惊慌失措的话语声中,远处的人大概都没听见。
只有先前那个解说鸣镝的老卒笑了笑:“呵呵,我便是不想替女真人作狗,也不想死的。”
“我可不怕死!”老卒身旁,肩膀用红布包扎的年轻士卒喊了一声,又沮丧地道:“但我也不想死。如果不替女真人做狗,还能活着,那是最好了。”
不知何时,诸城东面,卢水军营的厮杀声愈发激烈。隆隆的人群奔走声和惨叫声,更是不绝于耳。应当是定海军另一支兵马响应鸣镝,已杀进了战场。
杨妙真单手提起长枪,指了指稍远处的士卒们:“你们呢?”
在杨妙真慢慢询问将士们的时候,距离她数百里外,郭宁正登临益都北城,眺望南城。
当年宋武帝克慕容超,平广固城,以羊穆之为青州刺史。阳穆之乃筑城于阳水之北,名曰东阳城,其后复筑城于阳水之南,名曰南阳城。南北两城东西长而南北狭,两城相对,抱水如偃月。
靖康年间,金军南下,北城遭大火焚毁,只剩下断壁残垣,益都府遂迁到了南城。
近数月里,李全不断把益都人丁迁往滨州去,城里的守卒和壮丁数量应该不多。郭宁等人都觉得,拿下城池不会很难。
但此时,郭宁站在北城最高耸的一处城楼废墟上,一面眺望,一面听着郭仲元的汇报。汇报的内容,却怎也让人高兴不起来。
“今日攻城三次,清点士卒,填壕时伤亡两百余,上云梯又伤亡三百。敌军有城墙保护,战斗意志也坚定,粗略估算,死伤比我们要少得多。”
就在郭宁的视线中,益都城的城门前,血泊连绵。攻方将士们弃置的尸体和断臂残肢,有好些就散落在血泊之间,在月光下显出成片的灰色。
郭仲元看看郭宁的神色,继续道:“节帅,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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