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军退回景州之后,在练兵上头,骤然抓紧。
仆散安贞本来自恃地位尊贵,甚少深入军伍,可在这一个月里,他几乎全程都驻在军营,每天都巡查各营,亲自看着将士们操练。
仆散安贞文武双全,气度雍容,他在中都的府邸里,专门有座收藏碑拓的“宝墨堂”;他的中军帐里,本来也摆着许多各处搜罗来的前代碑拓。那都是他酷爱之物,仆散安贞每日都要揣摩碑拓,习练书法。
这习惯,还是章宗皇帝为皇太孙时,教给仆散安贞的。章宗皇帝是仆散安贞的舅舅,他这么做,一向也带着怀念明昌治世的意思。
但这会儿,什么书法、碑拓,仆散安贞全都抛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刀枪甲胄,是每天不停歇的督促增兵、练兵、修筑城防,充实武备,搜集粮秣。
仆散安贞的部下里头,出身女真将门的有不少,许多都带着世袭猛安勃极烈的职务。对那些猛安谋克们,仆散安贞一直是很客气的,但这个月里,他忽然变得严厉了很多。
有好一次,他出面巡营,发觉兵士的训练不足,将领也少督促,以至于弓手在演练时,偷偷地换用了劣弓以图省力,饶是如此,也只能做到射箭的姿势优美,而矢多不中。
仆散安贞勃然大怒,立即招来该管的提控千户呵斥,并勒令改正。那千户难免争辩几句,讲些实际的难处,比如粮饷不足、比如成军的时间太短,此后对仆散安贞的吩咐,也未必都用心了。
大家都是猛安谋克出身,骨子里是亲戚族人,是一家,这种松散慵懒状态,也不算多么过分。
然而这次仆散安贞的果断程度超乎想象。他立即就让亲兵把这提控千户拖了出去,重责一百军棍,当场生生打死了。
随即他又专门召集诸将,声明军法森严,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稍有懈怠,立斩不饶。他还不是开玩笑,到了次日,后日巡营,真就给他找到由头,又杀了两个世袭猛安,十五个世袭谋克军官!
这一下,莫说河北军大震,就连中都那边,都有女真人贵胄写信来询问情形、恳请手下留情的。而完颜讹论、完颜背答、斡勒特虎、纥石烈蒲剌都、完颜银术可、仆散留家等大将重将无不悚然,都知道宣使此前南下不逞,是动了真怒。
再要懈怠,女真人的身份不能当护身符用,随时会掉脑袋。
当下全军打起精神,全力以赴地练兵。此前跟随仆散安贞南下的兵员,也都进一步淘汰老弱,每日操练不辍。
新投入仆散安贞麾下不久的乌林答与,因为在滨州的表现,得到仆散安贞的格外重用,暂领宣抚判官,负责练兵以外的一切事务。
这一日,乌林答与带兵从河间府回来。
他带的这队兵马,是去年河北东路兵马都总管府崩溃后的留存。当时临时带领河北兵马的渤海人高锡全不知兵,把数万人收拢在河间府,又不安排具体的攻守对策,结果蒙古人一到,数万人乱哄哄逃散,河间府里积攒的无数物资都成了蒙古人的。
但这对仆散安贞倒是好事,那么多散兵游勇漫山遍野,他这个宣抚使抵达河北以后,招兵甚易。乌林答与直到此时,还能从草莽间纠合起上千人的乣军,上百匹战马。
乌林答与带着乣军,先到献州就食,待人心稍定,再过交河,入景州。因为知道仆散安贞不在景州城里,他也没有入城,而绕过城池,抵达漕河边缘的大营。
仆散留家出面接着,告知已经选了临水的平野,供乣军扎营。
乌林答与本可以把乣军直接交给仆散留家,自去休息。但他办事仔细,依旧尽职尽责地叫来乣军诸部详稳,把具体安排一一布置下去。
有的去搭建营房,有的去巡弋警戒,有的去收拢战马,有的去搬运粮秣,预备做饭。待到上千乣军士卒井井有条地各自就位,他又按辔缓行,探看了分配给将士们的整座军营,再看一看东西两面驻扎的分别是哪一部,哪一位将校统领。
这是因为随着朝廷衰弱,乣军愈来愈骄悍,愈来愈难以管束,乌林答与虽有怀柔手段,也得防着他们在大军中忽然鼓噪,闹出事来。
待他催马入得中军,只见中军帐前,十几名辫发环耳的女真武士,正身披重甲,一板一眼地挥动大刀,作劈砍姿势。看他们的神情,一个个都已经精疲力竭,有人汗透重甲,有人涕泪交流,可哪怕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犹自坚持。
乌林答与顺着他们的眼神往外侧看,原来就在帐前不远处,丢着好几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想来那便是训练时偷懒的下场,怪不得这些人如此拼命。
他不管这种闲事,甩镫下马,直入帐里。
帐内已点起了灯火。
几名幕僚、副将众星捧月也似地围着仆散安贞。而仆散安贞藉着灯光,俯身观瞧摆放在案几上的文书。仆散安贞明显地瘦了,眼神依然锐利,精神却有一点倦怠的样子。
乌林答与行了女真拜礼:“见过宣使。”
仆散安贞挥了挥手,让部下们全都退出去:“完颜讹论,让你部下那几个甲士也都滚!后日我再去巡营,若被我撞见了懈怠,就只有死路一条!”
完颜讹论扑倒在地谢过,弓身出去,连声催着部下走了。
“宣使在看什么?”
乌林答与问道。
“山东东路的消息。”仆散安贞把文书扔到乌林答与怀里:“你看看吧。”
“那郭宁,已经进驻益都,并分派尹昌为兴德军节度使,靖安民为安化军节度使。他们只用了一个月,就重新核定了山东东路的户籍、编制了保甲、设下了军屯民屯、接管了仓廪。这几日里,定海军也在大肆扩军练兵……他麾下所谓六总管的野战精兵,已经扩充到了将近四万人,按探子说法,最终可能扩充到六万人!这,这……”
乌林答与很清楚仆散安贞在忧虑什么。
仆散安贞的部下,已经是中都朝廷下属,屈指可数的有力之兵了。可就在上个月,这支兵马面对着定海军一万人的威吓,几乎狼狈,可见双方实难争竞。
如果定海军真有四万人或者六万的精锐,那就不是争竞的问题了。这代表着定海军真正控制了山东东路,拥有超过河北军数倍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
仆散安贞虽然也竭力恢复河北实力,可真没有这样的速度。双方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不是能够平等对话的对手了!
“我真不明白,这郭宁不过是个勇夫罢了……他是昌州的小卒出身,自幼没读过书,字都写不好……他怎么就能做到这个程度?这根本就没道理!不该这样的!”
仆散安贞仰天长叹。
乌林答与对此也无头绪,早前他曾怀疑,那郭宁名为首领,实际上乃是契丹人移剌楚材的傀儡。是这个契丹人躲在汉儿的身后,意图搞风搞雨,反金复辽。
可郭宁此前去了趟辽东,一战就把辽王耶律留哥给逼死了……这也不像是反金复辽的路数啊?
他只得勉强劝道:“宣使,山东东路的疆域、人丁有其极限,定海军的力量不可能一直扩充下去。只消咱们好好经营河北,总能与之匹敌。无非是眼前这几个月,比较艰难,须得与之虚与委蛇罢了。”
“眼前这几个月?”
仆散安贞的神气愈发低沉,他冷笑道:“真要有几个月的时间,倒是好事了!我不知道,咱们还能不能安稳过元夕啊!”
“宣使何出此言?”
乌林答与吃了一惊,随即混身发冷:“难道说……”
“你看看吧!”仆散安贞将另一份文书扔在乌林答与的怀里。
他往后仰身,看着黑沉沉的帐顶,沉声道:“要赶紧做准备了。咱们的动作还不够快……要更快!”
乌林答与把文书一页页翻过,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起身,把帐门掩上,又奔到后帐,看看有没有伺候的仆役在。
“宣使,有几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