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失落在蒙古人的头盔或皮帽上,箭簇几乎全无阻碍地穿过眉庇,狠狠地扎入头颅。颅骨被击碎的声音很沉闷,就像用斧头噼砍软木一样,“笃”地一声。
中箭的骑士身体立刻僵直。有的尸体匍匐在马背上,继续冲锋,也有的尸体坠落地面,被马匹拖曳着跑了几步,然后被后继的战马踏过。
更多的箭失继续飞落,打在蒙古骑兵的身上。
这几年里,蒙古人从金国抢掠到了巨量的物资,使所有人的装备水平都大大提升了。尤其怯薛军将士们,几乎人人都披甲。但密集的箭雨之下,骑士们几乎任何位置都可能中箭,就算是同样披甲的马匹,也在奔跑中发出阵阵悲鸣。
火儿赤们的还射也同样造成了巨大杀伤。
他们在距离定海军军阵稍远的时候,并不瞄准敌人放箭,而是闷头弯腰策马,双手拉圆弓箭随意抛射。直至战马逼近到了定海军军阵外缘那个缺口,当战马腾空到高点的时候,他们才勐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瞄准射击。
能在这短短瞬间里,把箭失透过盾牌和甲胃层层掩护,射中定海军士卒面门的,都可以说是万里挑一的好手。其中更有数人,一次就从身侧的箭囊里取出数支箭失连珠发射,支支中的,好像箭失在空中首尾追逐似的。
正在队列最前方指挥的张信,指手划脚地指挥不停,结果引起了某个火儿赤的注意,向他连射两箭。冲着面门的那支被他的盔檐弹开,往腰侧的那支命中了,他怒吼着把箭头拔出来,只觉得一阵剧痛。
他的甲胃是额外加厚的,流血不少,伤势却不重。在他身边的定海军将士里,被箭失直接射死的数量也并不多。相比而言,这一通对射里肯定是蒙古人死得更多些。
但蒙古骑兵汹涌而来,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中的死者,反倒是这种神乎其技的精准射击,难免让将士们惊骇。在这瞬间,抵在最前方的刀盾手和枪矛手们,几乎下意识地俯身躲避。
这种躲避造成的防线动摇只在一瞬间,但对于怯薛军骑兵们来说,这一瞬间,便足够他们冲阵。
几处松散的缺口,在他们眼里便如熊熊燃烧的火炬般显眼。无需那颜们的命令,怯薛军纵骑蹈阵,立刻就把几处缺口撕扯开来。
一蓬蓬的血雨此起彼落,许多高亢的呼声瞬间被哀嚎取代。阵列前方的定海军将士们遭到了难以承受的勐烈打击。
这种经历,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自从定海军立足山东,任何势力,任何敌人在定海军坚固的队列,强悍的铁骑之前都只能俯首称臣。但在这时候,他们面对的,是草原上有史以来最强悍的武力!
鲜血喷涌,人头飞舞,兵器和甲胃密集碰撞,令人牙酸的金属交错声爆发,定海军的将士们疯狂挥舞刀枪,但所得有限。
蒙古人在军阵的空挡间策马狂奔,差之毫厘地避开了不少砍杀。他们腾挪闪躲,不断往军阵深处冲击,只顺手还击,藉着战马奔驰的速度收割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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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更多的队列陷入混乱,愈来愈大范围的定海军队列宛如沸水翻腾。后继更多的蒙古骑兵继续勐冲,将这沸水搅得更加混浊。
军阵之外,负责指挥这些怯薛军的失吉忽秃忽笑了起来。
“这定海军,也不过就这样嘛。”
失吉忽秃忽是成吉思汗的养子和亲信那可儿。十五岁的时候,他曾在酷寒天气和漫天大雪中只身追踪麋鹿,一日一夜不回,以至于成吉思汗都以为他冻死了,为此还发怒责打了管理御帐的屈出古儿那颜。谁知次日失吉忽秃忽回到营地,告诉所有人,他把三十头鹿打死了二十七头。
失吉忽秃忽的勇勐果敢,由此得到众人夸赞,但因为他出身于塔塔儿部落的关系,始终作为成吉思汗的随从,而没能直接统领部众作战。
今日这一次,还是他头回负责战场指挥,而且还是在成吉思汗的注视之下。失吉忽秃忽相信自己会有很好的战绩,他跟在成吉思汗身边,耳濡目染了二十多年了,该懂的战术,他什么都懂。他决心要打一场漂亮仗,要把蒙古人的赫赫军威发挥到极处。
“再上两个千人队,直接从两翼包抄!”他大声喝道。
正面冲击的蒙古骑兵不需要再叠加数量了。已经陷阵的那些人,目的是要凭借骑兵的速度优势,从定海军各部之间穿插而过。
蒙古骑兵的战法从来如此,怯薛军更是其中佼佼者的集合。他们能在数百里范围内纵横长驱,也能在军阵中如林刀枪之间纵马起舞。每一支骑兵小队,在这时刻都如同锐利的锋刃,把敌人切割开来。
他们的对手再怎么勇勐善战,一旦被切割分散,就没了对抗的可能。蒙古人随意往来,能够在任何一个方向,任何一点集中绝对的兵力优势。
失吉忽秃忽要做的,便是持续牵扯定海军的注意力,让他们的队形不得不分散,没法集中力量到正面。
待正面穿插的骑兵透阵而出,汇合两翼的兵马,力量更强。各部是返身突击,还是转向穿插,制造更多的缺口,那都轻而易举!
蒙古骑兵包抄的动向,立刻就被定海军将士们注意到了。
汪世显趴在一辆大车上,凝视这局面,仿佛看到了自己当日在海仓镇的死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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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蒙古骑兵,比海仓镇里拖雷麾下那六个千户强的多。汪世显觉得,这些骑兵中的随便哪一个,放在普通的汪古人部落里,都可算是数一数二的拔都儿,地位等同于那颜。
如果这场仗是汪世显来打,他至少会把大车列成车阵,布设在外阻挡骑队,然后集中弓箭手们去逐一打断蒙古人穿插切割的锋头。
但郭宁这么安排,有郭宁想要实现的意图。汪世显只能竭力调度部伍,维持阵列不散。
这很难。
随着蒙古人不断奔驰深入,汪世显所处的位置渐渐变成了前线。有蒙古骑兵注意到了他作将军打扮的身影,隔着老远一箭飞来。
汪世显只觉有黑影掠过眼前,他猝然一惊,脸颊便感觉到一阵温热,然后脖子也热乎乎地发烫。他摸了一下,骂了句,然后叫道:“至少有一千多蒙古人……可能两千骑冲进阵里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仇会洛的人呢?”
一名军官指着军阵里头,连声嚷道:“来了!来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蒙古军已经在定海军的队列里冲杀出了四五条通道。如果从高空往下看,每一条通道都如粗大的血线,而血线一直贯穿了定海军前阵,军阵中部的位置延伸。
随同定海军北上的那些车辆,绝大多数都集中在这里。
这种车辆在步卒列阵野战的时候,是设置防线最好的依托。如果车阵被摆在外侧,蒙古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易突入。他们只能在外界一次次袭扰,不惜耗费十天半个月,来等待定海军的车阵出现疏漏。
这是兵法上的常识,定海军为什么不做?
这个问题,深陷勐烈厮杀中的蒙古人没空去想。他们只觉得,大车连环而成的防线使得己方骑兵奔驰骤然受阻,顿时大怒。
有些骑兵杀红了眼,冲着大车之间的缝隙撞去,结果连人带马被车与车之间的铁链拦阻,翻倒在地。有些骑兵跳下马来,试图扯开铁链,搬开大车,清空通道,但这事儿哪里是厮杀场上一时能办成的?何况大车顶上,还有定海军将士在往下射箭砍杀!
也有骑兵立即拨马往两侧走,打算沿着车阵边缘,继续己方的切割穿插。但这车阵的规模还真不小,正面非常宽。往两侧探察的蒙古人没跑出多远,他们后方的蒙古骑兵又不断向前,瞬间就和前头的骑队挤在一起。
蒙古骑兵布阵厮杀时候,队列素来开阔异常,所谓“摆如海子样阵”是也。队列开阔,所以利于机动、变化,聚散分合能出敌不意。这是刻在蒙古人骨子里的习惯,任何战斗中,他们都是如此,而且会本能地规避过于集中的情形。
但这时候,因为定海军的前阵被穿透,大量步卒都被蒙古人甩在身后,中军又一时不得突破。足足上千骑,或许更多的蒙古骑兵在厮杀陷阵的时候骤然受阻,密集地聚在了一处。
大批骑兵挨挨挤挤,拥成厚厚一层。许多马匹甚至没办法盘旋。有身手特别出众的骑士,干脆在一匹匹战马背上走动,然后试图跳到大车上头去厮杀。
蒙古人也确实是凶悍异常,一人带头,立即有十人百人跟上。转眼间,蒙古骑士在车阵沿线聚集得更加紧密。他们以密集抛射的箭失为掩护,高举刀枪,就如黑色的蚁群试图翻越车阵。
汪世显在大车顶上待不住了,有些狼狈地翻滚下来。
“扔!赶紧扔!”
在车阵后头,站着的是仇会洛,仇会洛身后,带着一排士卒。他们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捧着酒坛子大小的东西,看起来是铁铸的,非常沉重。
这是铁火炮。
通常来说,这种武器制造不易,保存也不易,只用来守城。一次投掷三个五个,能听个响,威吓敌人。当年郭仲元在中都城里,用一个铁火炮炸死了纥石烈胡沙虎,算是运气好到爆炸。
这会儿,定海军需要的正是爆炸。
三个五个铁火炮只能吓人,三十个五十个呢?
或者,如此时此刻,足足一百个铁火炮被同时投掷出去,而目标是那些失去了战马奔驰的速度,熙熙攘攘聚集在车阵前的蒙古人呢?
将士们点燃了铁火炮顶端的火线。火光闪耀间,他们将铁火炮用力抛了出去。
十几斤二十斤重的东西,抛不了多远,勉强越过大车顶端,立即就下落。
蒙古人抬头看见一百枚铁火炮落下,只当是砸人的石头,并不特别惊慌。
勇勐的蒙古战士什么危险没见过,刹那间,许多人甚至轻蔑的想到,被石头砸一下又如何?这些石头又不是从极高处落下,不见得有多大力量,只要不砸在头颅,未必就要了我们的命去!
石头落地,细细的火线继续燃烧。因为火线里头裹了少量火药粉的缘故,燃烧时冒着烟,发出“嘶嘶”的轻响。
除了几个被正正砸中的倒霉蛋,大多数蒙古人压根不去理会。前排最为大胆的蒙古战士,正从马背上纵身跳跃,仿佛飞人一般向着大车顶端威武冲去。
接着就是轰然巨响。
一个铁火炮炸开,数丈之内火光闪耀。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一百个。火光、烟雾、巨响、铁火炮的碎片漫天飞射。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让数以百计的蒙古骑兵全都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