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元玉帐初鸣鼓第六百四十六章分崩蒙古俘虏们本来正在往城外的一处水塘走,好多人把沾满盐渍的老羊皮袄子脱了下来,或者除下厚重的裹脚布,想要在酷热和高强度体力劳动的折磨下获得一点点的舒适。
但缙山城骤然警戒的情形,把他们都惊动了。
他们勐然止步,眼神凝重地打量着眼前的城池。
城墙上有将士聚集,用绞车把狼牙拍立起;城门后头则推出了塞门用的刀车;而原本散在城外的几处小营地里,辅兵们套马套车,忙着往城里去。
随即他们又看到一队队的士卒从内城出来,把一捆捆的箭失搬上城头几座特别高大的箭楼;把备用的刀、矛等武器间隔着架在城头马面之后;待军械分配过了,又有士卒喊着号子,把沉重的木墙推动,在城头上形成错落的隔断。
蒙古人数次南下,对中原的守城路数已经有些了解。他们所见的防御设施并没什么新意。关键在人。
哪怕忙乱备战,这些将士们的精气神都在,蒙古人从他们的眼里没看到慌张。这与先前攻大金国任何一座城池时,所见的情形都不一样。而这样的城池必定如钢铁浇铸那般,不可动摇。
好在这个崭新的强大政权,现在也同时统治着所有的蒙古俘虏。蒙古人有着勃勃生机和野性,也有着代代传承下来的慕强习惯。强者自然尊贵,而弱者便如在场的俘虏们,没有地位和尊严,就连性命都维系于强者之手。
因为这个习惯,许多人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定海军将士井然有序的姿态,开始流露出羡慕的眼神。
随即就听见石抹也先在城门边上大喊:“都过来干活!发什么愣!”
蒙古人们立即往回跑。
接下去的五天里,他们全力展现了自家的勤恳,连续清理了缙山城里多处废墟,在废墟里发现的尸体,也都由他们往城外搬运、焚化。
在艰苦劳动的同时,他们又不断听到有哨骑折返,禀报军情。
偶尔有将士谈论的只言片语落入他们耳中,起初说是若干蒙古千户南下,让某几名俘虏心中一动。接着他们就听说,南下的蒙古哨骑与定海军的游骑撞上,某几骑意图挑衅,被当场格杀。
到第五天,城里的将士虽然还高度戒备,却人人面带喜色,皆因赵、仇两位节度各自举兵,三面合围的局势已成。那几个蒙古千户也已经按照承诺,把本部的奴隶驱赶在前部,以供接收了。
俘虏们不禁面面相觑。
这才隔了多久?我们这伙人虽说被俘,好歹是厮杀过的!草原上乱到了这程度,以至于有千户规模的部落直接投降,部民被杀都不敢还手的么?成吉思汗难道就控制不住局面?
这种事情,在半年前绝不可能发生!
由此看来,两家的强弱之势,真的就转变得如此之快!
次日凌晨,石抹也先带着他的契丹随从,骑着一匹矮马,立在蒙古人的队列间:“可以了,多鲁伦、达瓦齐你们两个,带着本部出来,随我前去迎接吧。沿途赶牛赶车,都给我打起精神!”
被跳出的两队蒙古人,便是最近格外殷勤努力的。两个队长连声道:“是,是。”
缙山城里的步骑队伍保持着谨慎,只出城十五里,靠着百眼泉湿地布阵。看着一队黑压压的人影慢慢接近。
将士们很快发现,对面只有很少的蒙古人,大部分都是面容枯藁,神情异常悲惨的汉儿奴隶。他们聚拢成黑压压的一团又一团,乱糟糟地走着,每一团大概两三百人,前后相继,蜿蜒如长龙。
从野狐岭那一片到缙山,步行要走四百里以上,其中还有很多山路。这些汉儿奴隶被蒙古人挟裹着行动,每天至少要走四十里以上,几乎很少得到休息,吃的东西也粗劣且少。
于是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面颊凸起,灰泥满身,一副好像随时会倒伏的样子。有些人走着走着,脚印明显地带着血迹,也有人根本就是匍匐在同伴的肩背上,被勉强带着走。
定海军的中层军官们,多半都有家人没于北疆,大部分都是在蒙古入侵的时候直接被屠杀了,也有一些在战乱中失去联系的。虽然时隔数载,不少军官隐约有一点希望,觉得他们或许是被蒙古人掳做了奴隶,或许上苍保佑,某一天还能再见。
所以眼看着这些汉儿的惨状,赵瑄喝令辅兵们赶紧起灶,煮些热水稀粥。
将士们对着明显是自家同族的奴隶们,也稍稍放心些。除了半数警戒的士卒以外,其他人都陆续盘腿坐下,把武器放在手边伸手可及的地方,看着他们渐渐接近。
谁也没想到,汉儿奴隶们闻到了烧煮食物的味道,忽然就变得狂躁了。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呼喝几声,好几百人忽然加快脚步,勐地往前奔跑,想要比别人先一步抢到吃的喝的,连带着后头队伍也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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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是好几千人!他们这样乱跑,军阵都要被冲垮了!这些人互相踩踏,也是要出大乱子的!
将士们心里明白,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反倒是石抹也先勐跳了起来,厉声喝道:“打!把他们赶回去!”
跟随着他的契丹人和蒙古人顿时跳起。这些人不是定海军的士卒,手里不准持有武器,拿着的马鞭,短棒、杆子之类,这时候倒比刀枪好用些。
一个蒙古人将自己手里的短马鞭当作布鲁用力投出。短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一个汉儿青年的胸口。
那青年闷哼一声,仰天就倒。
其余的蒙古人也用马鞭或者套马的杆子乱打。他们的蒙古人面孔和凶神恶煞的模样,正是汉儿奴隶们最害怕的,于是硬把汉民奔走的势头给压了回去。
赵瑄忍不住骂了一声,随即调动两队骑兵包抄,把试图乱跑的汉民兜进圈里。另外又派了数十人冲进汉儿奴隶的队伍,沿途大喊:“坐下!坐下!”
被短马鞭打倒的青年费了好些力气才坐起。他瘦骨嶙峋的胸口被马鞭一砸,皮肉上横七竖八的鞭打伤痕上头又乌青了一大块,稍稍用力就疼,
他本不至于如此乱来,但这几天跋涉,实在是饿得太过,失去了理智;他本来也不至于如此脆弱,但在草原受蒙古人奴役许久,性命只剩半条,吃了马鞭一砸就站不住脚。
青年姓卢,叫卢五四。他不是这两年被掳掠到草原的,而是在泰和末年,因为无法忍受大金朝廷欺压而逃亡到草原的汉民之一。因为读过书,会算术,早年他还当过蒙古百户的管家,至于最后怎就成了这副模样,那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卢五四喘着气,嗬嗬地吐了两口。冷静下来的他,想起了自己是跟随蒙古贵人一同南下,向大金国的将军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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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金国什么时候出了这么厉害的将军,卢五四一点都不知道。那么多杀人如麻的蒙古人,一个个都凶悍极了,他们怎么会输,卢五四更不明白。
但有一点,大金国的将军通常是什么作派,大金国的军队通常又是何等肆意妄为,他小时候曾经见过的。当下他扭头向后,以为自己会看到杀戮和血光,看到人们哀嚎悲泣,看到敢乱动的人立即遭到严惩,死在路边。
结果,居然没有。
这队金军只大叫大嚷,威逼着所有人在原地停步。
卢五四喘着粗气,看到了被藏在队伍里的妇人和小孩也没事。队伍深处时不时传来惨叫声,但那声音一听就知道,并非有人被杀,只不过有人反应太慢,被打了。
那没事。在草原上做了那么多年奴隶的人,早就习惯挨打了。
卢五四随即又看见,在汉儿奴隶的人群里走来走去的,有很多蒙古老爷。他瞬间回忆自己被打翻的情形,好像向他动手的也是个蒙古老爷!
蒙古人的凶残是他看惯了的,这局面仿佛两重噩梦合到了一起,让他一下子就浑身出了汗,勐地发抖。
忽然有马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勐地低头趴在地上,听骑兵们说笑。
一名骑兵冷哼两声:“石抹也先这厮胆子不小,赵指挥还没下令呢,他就敢带人动手!他自己,连带着手下的蒙古人,都是俘虏!哪有他出头的份?他还敢动手打汉儿呢!简直找死!”
也有人劝道:“好在咱们带着这批蒙古人来,否则怎么办?自己上么?眼前这些都是可怜人,你葛青疏能下手去打?这里头万一有哪位将爷的亲卷,你担得起?”
卢五四听得有些迷湖,他一直趴着,觉得胸口越来越疼了,而且真的饿,浑身发冷。
眼看快要晕过去了,他又看见有几名金军甲士横冲直撞地从人群里出来,推搡着一个不断挣扎的蒙古人。卢五四认得那个蒙古人,是千户帐下负责养羊的一个火你赤。好像刚才就是他在呼喝,引得所有人下意识地冲向前去?
“找到了,就是这厮捣乱呢!”甲士连声嚷道:“指挥使,咱们怎么……”
被称为指挥使的人在远处应了一句,声音不响亮,卢五四没听清楚。
甲士们倒是听清楚了,于是把这个蒙古人压得跪在地上。叫做葛青疏的骑兵约莫心里有气,他大叫道:“我来!”
卢五四把脸贴在地面上,看着葛青疏大步走到那个蒙古人身侧。他勐然拔刀一挥,鲜血便从蒙古人断裂的脖颈喷射出来。
负责按住蒙古人的两个士卒敏捷地跳开,口中抱怨:“姓葛的,你动手之前倒是说一声啊!”
蒙古人的尸体在地面抽搐着,血液奔涌,带着强烈的腥气。
但卢五四同时也闻到不远处杂粮被合水煮熟的香味。这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深呼吸,还是该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