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元玉帐初鸣鼓第六百五十八章黑鞑葛青疏拔刀看看涂抹黑漆的刀身。
“黑鞑野性难驯,虽然投降,又不甘心彻底失去对部落的控制,想要和我们讨价还价,乃至把我们当作可利用的傻子。元帅早就说过,真心诚意合作的,高官厚禄奉上;心怀恶意的,也不妨杀鸡儆猴。至于卢五四,我本来倒是有心要提拔他……”
葛青疏收刀回鞘:“想死想活,看他自己!”
营帐中将士们轻悄悄准备的同时,卢五四迷迷瞪瞪地往外走,他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人这么看。
葛青疏等人毕竟身处蒙古人的营地里,而蒙古人又本是定海军的死敌,所以队伍里的将士们全都外松内紧,睡觉时都单独睁一只眼。但卢五四在蒙古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好些年,说他扭曲也好,说他卑微也好,这确确实实是他熟悉的环境,所以他真睡熟了,也真是被尿憋醒。
天空的月色皎洁,卢五四慢吞吞数百个蒙古包在月色之下,犹如一只只蹲伏着的怪兽。小队的托落赤也就是巡逻骑兵在营地内外慢慢地经过,马匹偶尔咴咴地叫两声,引起咩咩的羊叫或者汪汪的狗叫。
拉克申的这个千户,不属于蒙古国建国时的九十五千户,而是后来陆陆续续新编的。部落内部的族人有蔑儿乞部的流散之人,也有少量汪古部的白鞑。
蔑儿乞部和汪古部,都是和界壕沿线女真人往来甚多的部落,所以这个千户扎营的方法也和高原上面朝东南,再密布托落赤轮番警戒的套路不同,而有点类似早年女真人的习惯。也就是以各个百夫长错落布置的主帐为圆心,用约束牛马的皮绦拉成大环,一个个大环彼此套叠,形成疏密相间的大营。
这种营地落在外人眼里,没什么规律可言,夜里很容易迷路。但卢五四却早就走惯了,他曾经有两年的时间,是经常深夜往来营地的,所以对扎营的规制、寻哨的路线全都烂熟于心。
他眼睛都不大睁,就打了两个弯,绕过火铺和栅栏,站到一蓬深草旁边,放了通水。
正束着腰带,打算回帐篷去,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响起。
是皮靴踏地的声音,是蒙古人。
卢五四现在可不是蒙古人的奴隶了,而是定海军军官的随员,千户老爷邀请来的客人,但过去数年的规训与惩罚,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使他下意识地往后一闪,把身影缩在了暗处。
几个蒙古人按着腰刀,并肩走过。
他们都披着羊皮袄子,身上一股浓烈的羊膻味道,头顶无数小辫油浸浸的。卢五四一度很习惯这种模样,这会儿却忽然觉得有点不习惯了,他往阴影深处藏了藏,屏住呼吸。
只听一个体格粗壮的蒙古人道:“回去就收拾行李吧,说不定明天一早就得走。”
另一人道:“各部都在准备了。”
先前说话之人道:“本来成吉思汗到处屠杀,搞得草原东面各部大乱。咱们才不得不逃到南面,靠着定海军的势力给自家打气。现在大汗一门心思要往西征伐,咱们的难处忽然就不存在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急着南下,以至于现在尴尬。这破事,真叫人后悔啊!”
“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南下一次,固然交出了许多奴隶,却也换来了粮食物资。奴隶这种东西,草原上哪里抓不到?咱们如果能回到北面,再吞并几个小部,回头就能拿着他们,问定海军要更多。”
“所以千户说,一定要小心保密,不能叫定海军那边知道消息。他们如果知道大汗西去,草原上没了强大部落镇压,没准就要自家提兵北上,那就没我们的好处啦!”
几人慢慢走着,彼此议论,无非是在盘算,既然大汗要远征,咱们是从定海军手里捞些粮食武器再走;还是抓紧时间北上,先占一大片草场,收拢一大群人,造成既成事实。说来说去,又都觉得,还是听千户的安排。
说了一通之后,一行人绕到栅栏转弯处去了。
忽然有人问道:“那些定海军的使者怎么办?”
几人同时转头,眺望卢五四来处的大帐,使得卢五四的心头大跳。
“过两个时辰再说。千户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识相,就带了一起走,当作人质。到了昂吉泺以后,再放不迟。”
“如果他们不识相呢?”
体格粗壮的蒙古人嘿嘿笑道:“总不能让他们碍事?真要不成,只能尽数斩杀,回头推说不服草原水土病死,多送一批奴隶补偿,客客气气向定海军卖个好,也就罢了。实在不行,咱们再砍几个蒙古人的脑袋去赔罪,还能怎样?”
卢五四勐地打了个激灵,浑身发冷。
那些蒙古人说什么大汗西征的事,卢五四没太听懂。以他的见识,也没法把前两天郭元帅就在缙山城里,乃至另有贵人来访的事,和这些蒙古人谈论的联系到一处。
但有一点,他是很明白的。
他到缙山城没几天,却已经见识到了定海军将士们那种无所畏惧的性格。他熟悉的每一个军官和士卒,无不是刚强勇烈。别人不谈,那个葛青疏就绝对不会向人服软,更别说是向蒙古人屈膝了。
也就是说,如果拉克申千户想要做什么,一定会和使者冲突,会导致死伤。
那些将要被杀死的人,不是无关的人。
他们是那个定海军郭元帅的部下,是过去两天里,给我发放食物的人!是带我去射猎游玩,分了我两只肥鸡的人!是给我暖和衣服的人!是答应了将要给所有的奴隶分配田地,让大家能重新过上好日子的人!
卢五四抚着自家的胸口,藉以平缓呼吸,脑海中急促的念头闪过:得赶紧回去通知葛青疏他们!得让他们赶紧走!
葛青疏他们住着的毡帐,位于整座营地的西南角。如果往南走,绕过两座火铺和一道栅栏,就能到马厩。只要夺了马,至少有四成,不,有三成或者两成的把握,能够脱身!
想到这里,卢五四勐地窜了出来,箭步跨过道路,闪到对面的毡帐后头。因为变化了角度,他忽然又听到那几个蒙古人渐渐走远时讨论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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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手头少了汉儿奴隶,很多杂事粗活儿没人做了,总是麻烦。”
“没办法的,定海军要在漠南山后立足,最看重的就是人。咱们不交出人来,也就没有南下的可能。但是,拉克申千户昨天和我商议过了,回到草原之后,要尽快和白水泊那边脱脱怜人联系上,咱们派出精干人手,去丰州、净州、东胜州一带狠杀一通,把当地的汉儿全都掳到草原,怎也能弥补损失了!”
“哈哈,原来如此。千户的这个主意很是英明!白水泊往西一路,我很熟悉。到时候我带人去!”
这些话语入耳,卢五四手指都在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就是东胜州那边,大金国西南招讨司下属的民户出身。因为蒙古军近年来用兵的方向主要在东面,所以他很少听说过家乡的事情,却不曾想这回听到,是蒙古人又要掳掠。
身为泰和末年因为不堪朝廷凌迫而逃亡草原之人,他本来应该不在乎这些。他甚至一向认为,在草原上的生活固然悲惨;比起大金国的治下,却未必差到哪里去。
但就在这几天里,卢五四的想法变了很多。
他开始觉得,人可以不做奴隶,人也可以不被刀剑威逼着背井离乡,人更不应该被当作牲畜或者某种其它的东西。
他开始觉得,摧毁他的一切,杀死他的亲卷家人的,固然是大金朝廷。像拉克申千户之类掳掠汉儿、苛待汉儿的,也一样是仇人。现在,这个拉克申不仅要从定海军的治下逃走,还要继续去掳掠人丁,还要把东胜州的许多人都当作奴隶?
卢五四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想到自己因为眉目俊俏而被拉克申看中,当上所谓那可儿的经历。想到拉克申千户浑身油腻松弛的皮肤和臭烘烘的嘴,想到了像腐烂咸鱼一样的味道,想到了自己的痛苦呻吟。
很多事情,他已经习惯了,不在乎了,麻木了,但来到缙山城仅仅几天时间,他感觉到了身为人的尊严,于是就忽然回忆起了那些不作为人的,可怕的痛苦。
现在看来,事情是很简单的。
眼前最大的麻烦,就是拉克申千户本人。
拉克申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其他的蒙古百户谁也拿不了主意。而一个没有首领的千户,也不可能去对抗定海军,更不可能退往草原,去执行什么数百里长途的掳掠。
卢五四想了好一会儿。当他思忖的时候,他的眼神里懦弱胆怯的东西慢慢消褪,代之以阴冷和凶恶。
他回头看看葛青疏等人所在的毡帐,拢了拢身上那件葛青疏给他的短袍,拔足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往那方向走了一阵,难免撞上蒙古人的巡逻骑兵,但卢五四立刻就变幻了自家的神情和姿态,露出满脸驯服的表情。于是蒙古骑兵纵骑经过,只当他是某个贵人手下的孛斡勒。
拉克申下属的这个千户,较之于蒙古本部要松散很多。各个营地之间的夜间通行口令更是从来不变,就只是各个百户的名字。卢五四每次经过哨卡,直接报出口令通过,压根就没人在意。
一直到千户本人居住的大帐将近,好几处火铺照得周围亮如白昼,木料的油脂被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响。
卢五四忽地闪身,俯身扑进了专门挖掘出来,便用千户生活所需的沟渠,一点点地蹭到了大帐后方。他匍匐在沟渠里,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偷眼觑有几个妇人端着铜盆出来,才慢慢抬起大帐边缘的牛皮,从两根支架当间钻了进去。
大帐里没有旁人伺候了,帐子中央有香料被点燃了,弥散着强烈的香气,帐子四周,都堆叠着绸缎或者软布做的被褥和枕头。
卢五四瘦削的身体穿行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他经过将将熄灭的火塘旁边,随手拿起一柄短刀,再往前几步,就闻到长期酗酒导致的剧烈臭气,再混合着汗臭和羊膻的特殊味道。
这个千户部落的首领拉克申,光着膀子,躺在厚厚的羊毛毯子里,他年纪不轻了,身躯上的皮肉开始松弛,但两条手臂依然都是腱子肉,十分壮实。他的眼睛半睁着,好像醒着的样子,时不时咂一砸嘴,发出响亮的都囔。
但卢五四知道,拉克申已经睡熟了,他今晚喝了很多酒,怎也要睡到明天凌晨才会醒。
卢五四站在拉克申的面前看看,然后慢慢地绕到后头。
他将短刀握紧,往拉克申的脖颈一抹。刀子很锋利,所以他用力并不大,锋刃就轻松地切开了皮肤,澹黄色的脂肪立即鼓胀起来。随即下层的血管被切断,血涌上来,染红了脂肪和皮肤。
刀锋再往下,反复拉扯几下,切断灰白色的气管和红色的大动脉,鲜血像喷泉一样往外喷涌。拉克申开始剧烈地挣扎,卢五四随手取过一个枕头,按住拉克申的面门。
蒙古人的手臂和腿弹动着,把被褥和软枕纷纷推开,但却没能惊动帐篷外头的那可儿们。他转而去撕扯卢五四的手臂,卢五四鼓足了力气,用体重压住枕头,哪怕粗壮的手指抠破了他的脸,撕扯出好几道可怖的伤口,也不退让。
鲜血持续喷涌,终于把卢五四手里的枕头灌满。以至于他按压枕头的时候,发出“噗叽噗叽”的声音,血从枕头的边缘不断渗出来。
再过一会儿,拉克申不动了。
卢五四冷静地又按了会儿,慢慢地退后,掀开大帐角落的牛皮,从来时的沟渠一点点地爬了出去。
深夜了,外头值守的那可儿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谁也打不起精神。稍远处,几个有力的百户正在他们营地里聚集人手,偶尔脚步声或者呼喝的声音大些,立即被首领喝止。
卢五四一直爬到沟渠的尽头,挺身坐起,剧烈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