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元玉帐初鸣鼓第七百一十三章收买吕函轻哼了一声:“他是聪明人,你不舍得!”
“嘿嘿,聪明人到处都是……”
“但像他这一类的聪明人不多!能专心致志想着靠钱解决问题的聪明人,只有这一个!”
郭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叹了口气:“阿函,你看出来了啊。这人满脑子都是钱,很难得。”
郭宁陷入了沉思,吕函拉着他的手,让他往后退,坐在长榻上。长榻一角有常备的毡毯,吕函将之张开,一半铺在郭宁的腿上,一半铺在自己腿上,然后靠着郭宁的肩膀,仰脸看看郭宁粗糙而黝黑的面庞。
童年时,她经常看到郭宁愤怒的模样,少年时也如是;到如今她二十岁了,身边的郭宁已经从玩伴成了丈夫。郭宁依然是那个执拗而凶狠的性子,又有许多不同,比如,他用来思考的时间越来越多,性子也越来越深沉了。
吕函明明一直就在郭宁身边,却不明白郭宁的变化究竟从何而来。但有一点她始终坚信,那就是郭宁的想法和做法,都是为了照顾身边的人,甚至扛着身边的人往前走。只不过随着地位越来越高,权力越来越大,他想要照顾的人也越来越多。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吕函照顾孩子累了,已微微打鼾,郭宁依然在想。
此前水师纲首作乱,郭宁勃然大怒,所以下令把经手此事的贾涉抓来,必要揪出背后下令策动之人,予以报复。
下令之人是楚州的应纯之和扬州李珏两个,自有李云去对付。他们但能留着一口气回到临安,李云这左右司郎中便等于是白当了。
贾涉来了中都以后,郭宁才发现贾涉这个人本身,才是李云此行最大的收获。
他原以为,贾涉是个才干出众而贪婪好财之人。在北人眼里,南朝的官吏大都如此。
可实际上,此人还真不是通常那种只知谋取私利的贪官污吏。
他所思所想乃至所做的事情都离不开钱,皆因他当真觉得,钱是能够影响军事和政治的关键,钱能用来解决一切问题。甚至宋金两国之间,如果贸易畅通,大家都有钱赚,也就少了冲突的可能。
先前他在高邮、盱眙等地任职,就非常热衷于鼓动边境贸易,为各种明面上暗地里的商贾牵线搭桥。在宝应县,则天天都忙着为运河商路上往来之人开关引路。在这过程中,他看似赚的盆满钵满,其实这只是附带的收益而已。
他这个想法,就算到了天津府,眼看着郭宁兴致勃勃地操练水军军官,依然没有变化,反而还鼓起勇气,准备拿钱解决问题了。
天下皆知郭宁粗勐,是个凭借武力上台的草莽豪杰,贾涉却在郭宁面前大谈特谈他开矿铸币的生意经,想要靠着六十万贯铜钱的暗中交易,在两国之间形成某种默契。
这可不是某种话术……郭宁再三确认过,贾涉是认真的。
换了任何人,都不可能对郭宁说这些。因为这种做法,放在一个勃兴势头明显而武力强横的政权面前,形同收买而收买的价码又似乎不高,很有可能他们一开口,就被暴怒的郭宁喝令拖出去宰了。
好在郭宁虽然出身草莽,想法却没有停留在草莽的层次。
他自起兵以来,在军事和地方管理上,始终依赖军户和荫户的两级体系。这种制度会造成一大批的基层军事贵族,仿佛汉时的良家子,唐时的府兵;再把标准放的松散些,其实和女真人的勐安谋克、蒙古人的那些千户百户的体制也有共通之处。
如果郭宁脑海中的那些记忆碎片无误,大宋和大元之后继之而起的大一统王朝,有曰明,有曰清,它们营建起家武力的套路依然如此。
这种基层军事贵族单以自身的经济条件,即可保障必须的装备和训练水平,进而也能在相当时间里保障军队战斗力的下限。
军人直接掌控相当规模的土地产出,又排除了官僚体系的盘剥和压制。有恒产所以有恒心,保障了军人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也就等于保障了他们的战斗意志。
当年郭宁在河北聚数百溃卒,就据此向部下们做出承诺,并制定了占据山东,逐步分配田亩,设立军户的计划,所以耶律楚材才会与郭宁一见倾心,认为郭宁胸中丘壑仿佛天授,从此跟随。
这种制度,确实是历代以来混一天下的不二法门,也是只有非凡人物才能认识并贯彻的屠龙之术。
在大金国腐朽不堪而蒙古军刚迈出草原、尚未臻至极高水准的情况下,这样的军队再配上足够勇勐的骨干,已经足以横行天下。
郭宁盘算过,既然蒙古军已然向西,正好便是己方大肆扩张的窗口期。就用手头这十几万军队,一口气横推了大金的半壁江山,然后饮马长江,拿下宋国。最后再回身去继续对付北面的蒙古,顶多捎上一个西面的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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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很可能做到的。越是经验丰富的武人,越能理解十几万训练有素的军队代表什么,同时代的金军或者宋军,在他们面前顶多只能算有组织的武装农民,郭宁率领部下们屡次以少胜多,其实并不特别艰难。
按照史书的记载,当年大宋的太祖皇帝以殿前都点检的身份统领后周兵马,以敌北方的大辽。此君在黄袍加身以后,也是这么个先南后北的做法。
郭宁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平定天下之后转而向北,也足能精力健旺。不至于像南朝那样换个无能皇帝上台,只会在高粱河飙车。
四年前,他从河北塘泺的污水寒冰中醒来的时候,就决心要扼住蒙元崛起的势头,重建汉家秩序。时至今日,他对实现这个目标的信心越来越强,某种程度上讲,他已经实现一半了。
接下去只要按部就班,战胜必须战胜的敌人,就能建立起一个大一统的新王朝,一个集中的、稳定的、内敛的王朝。
这便是耶律楚材或者胥鼎等人希望看到的,他们所能想象的盛世无非如此。这个新生的王朝依靠无数学而优则仕的书生、无数占据土地和资源的勋贵,去统治着无数胼手砥足的农夫,按照其自身的规律延续,然后腐朽衰亡。
再然后,便是新的王朝建立。
千百年来,强有力的王朝这样崛起,千百后,一个个王朝依然这样崛起,成功和失败的套路都是一样的。
他们崛起,又衰微;它们的军队以强盛起步,然后腐化,被摧毁;他们此起彼伏的过程仿佛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数千年来,这片土地论人口稠密、经济发达、文化繁荣,都是全世界的翘楚。但他们经历太多次重复了,事实上浪费了许多时间。
这其中的缘由究竟是什么,郭宁不觉得自己有眼光去看明白。
但是,既然已经做到这程度了,再多做一点,去试试有没有其他的路,可不可以呢?
此前郭宁反复宣扬“广积粮高筑墙”的想法,其核心就在于,哪怕军力强盛,也不要急于东征西讨地大肆扩张。
定海军的长处,在于基本盘的稳固,也在于通过贸易获得的巨大利益支撑。那么,站在定海军的立场上,当前需要的就是耐心经营,把新政权带给治下军民百姓的利益不断做大,进而使得自身控制区域持续地稳定和繁荣。
这样的局面延续个三年五载,随着海上商贸的持续增长,整个北方的工商业都会逐渐复苏。以此来吸引定海军上下的诸多新贵,便能使他们比比单纯农业经营更快更多的集聚财富。或许,这样就能催生出某种新的基本盘,进而使得郭宁的政权不同于旧日的诸多王朝?
至于大一统本身,只要坐等瓜熟蒂落就行。在这个过程中,财力和武力都是工具的一种,并无高下之分。而所谓财力,包括了军国所需各种物资在内,并不只有铜钱这一种。
郭宁下定了决心。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毡毯,慢慢推开门走出去。
倪一正在院门处和几个同伴低声闲聊,见郭宁出来,立时恭声行礼。
“去把贾涉叫来。”
“是。”
贾涉须臾便至。他大约也是谈的亢奋了,显然没睡,也没换衣服,以至于浑身衣袍随着他在床榻上滚来滚去,都起了皱,落在深夜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拜见周国公。”贾涉行礼如仪。
我想过了,你方才提的建议很好,如果只将之看作一年两载的贿赂,有些可惜。”
郭宁笑问道:“而且,你怎么保证,自己能说服史弥远呢?若你去了临安白忙一场,我那六十万贯岂不就凭空飞走了?那可令人肉疼得紧。”
贾涉轻声回答:“史相治政务求平稳,而有未雨绸缪的周全。我这个建议,最能保障朝堂的平稳;而史相万一改弦更张,手头也会有可用之人,可用之钱财,所以,不会做不到的,周国公大可放心。”
“我实在放不下心,所以方才想到一个法子。”
“这……”贾涉问道:“什么法子?周国公,如今南北局势大致平稳,咱们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莫要……”
郭宁压根没听他的言语,转而从袍袖里套摸出了一本薄薄的薄册,扔到贾涉的怀里。
“这样东西,你到临安以后,拿给史弥远看。就说,我在中都辅左大金皇帝,每日里开销金山银海;想来史相公在临安摄政,也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既如此,每年的六十万贯,我不白拿他的,这些不妨都算作股本,一齐经营。史相若有兴趣,可以私下排遣得力人手,到天津府来与我面谈,或者我派人去,亦无不可。”
贾涉翻开簿册看了两眼,勐抬头:“这是商行?这么大规模的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