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无托村人去林间寻些艾草, 问隔壁吊了半碗菜籽油,再借来三根长香,便开始了清理桃木剑的工作。他深知一把好用的桃木剑对道士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可能是生死一线时起到决定作用的绝地反击, 也可能是千钧一发之际成功封印恶鬼的制胜神兵, 更可能是代代相传间驱邪克煞的风水宝器。“李云丹”年纪小、阅历少, 她不知保养桃木剑情有可原,但他作为早她二十年进山的“长辈”,不能不为后辈筹谋。麻烦的琐事她可以不干, 他来干, 可琐事该怎么做的程序她必须知道。是以, 桃木剑该如何保养的活计, 他是当着厉蕴丹的面一步步做的。陋室草房,一张方桌、四条长凳, 张清无将艾草放在石磨上碾成糊状,再把糊混入油中搅拌均匀:“菜籽油性平温和,润燥清火,多能抚平煞气。桃木剑是木做的,与菜籽油搭配更好,你要是改用猪油擦拭,指不定煞气就从三分变成了七分。”他抠起一块糊擦在木剑上, 仔细涂抹、研开,又吩咐道:“把香点了。”厉蕴丹燃起香插在炉子里,张清无取过剑穿梭在青烟中。如是涂抹、反复,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张清无说话的声音。“艾草一贯是驱邪洗晦用的,它能洗去血光和污秽, 还人或器物以灵光。”张清无道,“譬如一人夜间行路撞鬼,回家后用艾草洗浴就不会晦气沾身。又比如我们逢年过节都会在门外放一把艾草,为的也是避祸。桃木属阳,用艾草清理效果极佳,等我把香灰搓好,你就拿它去太阳底下晒半个时辰,明白了吗?”厉蕴丹颔首。熏完香,张清无伸手探入香炉捻起一撮灰、沿着剑脊一路往下搓。看似是搓,实则是画符,为的是把血气排干净。末了,他把桃木剑交给厉蕴丹:“可是记住了?”“记住了。”她走出屋子,挑了棵大树将桃木剑挂上去晒。后足尖一点飞到最顶上的树干,闭目盘膝,以印堂对准太阳的方向。“视野”中是一片火红,连眼皮也能感受到被阳光灼烧的热度。厉蕴丹静下心来舌抵上颚、气沉丹田。少顷,她仰面朝向太阳,深深地吸入一口阳精。那阳精入得她腹中打转一圈,与她的真炁相融,沿着经络上升,再慢慢地汇聚在舌尖。一口、两口、三口,运炁转精,最终凝成一滴金色的油。契机一到,厉蕴丹张口开舌,将这一滴至阳之油推了出来。又翻手取出一只品相极佳的白玉瓶,把这滴油送进瓶子里。扣上松木塞,覆上红纸,厉蕴丹用红线缠紧瓶口防止日精溢散,再把它往脖子上一挂,堪堪挡住膻中穴。经她观察,修道之人似乎都喜欢在膻中穴前挂个东西。或是玉佩朱砂,或是套着锦囊的符箓,总之就是要把这穴道“封”起来。张清无挂的是挡煞朱砂,付紫
莹挂的是山水玉佩,吴不明与程文兴也有,独她和胥望东没有。如今她也有了,就想着也给胥望东整一份。胥望东:“为什么要在膻中穴前挂东西啊?”他指了指心口,“这地方有什么讲究吗?”“据说是容易被阴邪入侵。”厉蕴丹道,“鬼魅穿体多是从膻中穴过,郁气妄念多是从这里生,它相当于是人体的阵眼之一,往上头加护些事物多能改善人体的风水。”胥望东惊讶:“这么牛逼的吗?让我想想得挂个龙还是挂个虎?”厉蕴丹冷不丁道:“你属什么?”“属猴。”厉蕴丹:“挂龙吧,虎与猴犯冲,冲起来水火不容,龙蛇鼠倒是猴的贵人。”又打量了胥望东几眼,发现他的顽性确实与猴相类。胥望东:“……讲真,大佬,虽然生肖挺有讲究的,但我听你说起生肖就心肝发抖。不瞒你说,每次我去相亲,我爸妈与女方爸妈都在挑生肖,仿佛我和她不是人是俩动物一样,闹得特尴尬。”“什么‘哎,你儿子是猴,我女儿是狗,挺配啊’;什么‘你儿子是猴,我女儿是马,配上就是马上封侯,多吉利啊’——你说尬不尬,人家姑娘都尬死了,恨不得钻桌子底下去,他们还聊得热乎!”所以,他每次相亲都失败,很大一部分还是老一辈的原因。女孩们光记得他是猴子了,谁还记得他也是个人啊!他是人啊!厉蕴丹:……“挂山水牌吧,招财。”“能多赚奖励点对吧?”“……”村落简陋,不方便长居。等付紫莹身体大好,四人就到了启程的时候。临行前,厉蕴丹将一包银子交给江城的商女,她希望她打点这五十几个苦命人,让他们想回家的有钱回家,想留下的有钱留下。并让她好好活着,回去好找爷娘兄弟。厉蕴丹:“恶人既已挫骨扬灰,生者自当破而后立。往后前途还很长远,莫要为一时之痛丧失心气和傲气。”江城商女含泪拜下:“多谢恩人!小女子一定铭记在心!”她拿手帕擦去泪水,“我必不负恩人所托,将这些兄弟姐妹安置妥帖。望恩人一路平安,此生珍重!”“珍重。”厉蕴丹一拱手,离开了。古代的分别少则几月不见,多则一辈子无法重聚,因此道一句珍重往往意味着“再难相见”。他们都懂,只是谁也不会戳破。“恩人!”“恩人保重!”“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生我愿结草衔环。”书生叩首,涕泪俱下。他们聚在村口,黑压压地跪了满地。受伤的、不伤的都冲她磕头,望她一生安泰。胥望东看得很是震撼,张清无只是一声长叹,付紫莹牵着毛驴走进森林,而厉蕴丹连头也没回。渐行渐远,林木愈深,后头的人便再也看不见了。胥望东的心情有点惆怅,但在转过头之后,这点子惆怅也消失无踪。他看向付紫莹:“话说你为什么要脱离队伍先行一步?”付紫莹
:“是师兄让我去的,他说西边应该有个落难的道士。”谁知半路会出这种事,她差点没了命,“师兄,你说咱们耽搁了这么多天,那个道士还活着吗?”张清无:“死不了。”既是同门救同门的事,那就不必多说了。胥望东没再发问,倒是厉蕴丹开了口:“如果前方有小城,就歇一晚,我要去城中看看有没有多宝阁一类的地方,顺便要补一些朱砂粉和符纸。”“好。”日落之前,他们抵达了一座小城。走了半天官道身上全是灰土,他们当即入住城中最大的客栈,要了不少热水沐浴。这家的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人,许是眼睛开了光,竟能从他们身上看出“有钱人”的金光,当下便抛开手中的事忙前忙后,不仅送来皂角,还送来侧柏叶熬煮出的洗发水……掌柜笑道:“几位道长慢用,这侧柏叶熬煮的药汁用来洗头可好了,是我表姐去给官家小姐做丫鬟时,从那府里带出来的调配方子,加了黑芝麻,很香吧!”厉蕴丹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赏了他十两银子。掌柜一看便傻了,这到店入住的客人赏个二三两已是顶天,这位居然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这都够一户普通人家享用一年了!厉蕴丹:“掌柜的,帮我打听一个事。”果然,十两银子是不好拿的,这里头还算进去了办事的钱。不过这么做也好,他拿银子也拿得安心。掌柜:“您请说。”“可有什么买卖玉石珍宝的地方,最好是出奇货的。”厉蕴丹压下声音,“我需要一种名为‘乌金朱砂’的宝物,它是火山石中包含的朱砂,据说十分珍贵。有了消息就知会我,价钱好商量。如果城中没有,就帮我打听打听哪儿有。”“好嘞!我记下了。”掌柜接了这活儿。之后几天,厉蕴丹明里打听,掌柜暗中打听,前者给胥望东挑了块朱砂山水牌,后者周转许久,还真给她带来了消息。“道长,您要的东西咱们这座小城没有,但三十里外的‘定宝’大城有。”掌柜道,“我听镖局的人说,定宝城的福运阁是搁着一块巴掌大小的‘乌金朱砂’,要价十两金子,一直没人买。您要是急用,不妨让镖局走一趟,他们与福运阁的掌柜熟,说是十两金那就是十两金,要是你亲自去,没准涨到十五两金。”要么这货卖不出去,福运阁放着也是放着,摆烂得了;要么有人上门问货,福运阁一听是专门为了乌金朱砂来的人,可不得狮子大开口么?兴许,镖局带回来的“十两金子”的价位也是偏高,但厉蕴丹并不在意。对于她来说,十两金子就能换到百万奖励点,委实赚大发了。掌柜:“镖局除了要价高一些,并没有别的缺点。”厉蕴丹:“他们要多少银子送这一趟?”“一、一百两。”掌柜声音越来越低,连他都觉得贵。谁料厉蕴丹毫不犹豫道:“成交。”
又甩给掌柜几锭银子,再假作回房取出半数金子,“让他们快马加鞭、连夜启程,我明天就要见到乌金朱砂。”“啊是、是!”翌日辰时,厉蕴丹就从几名刀疤大汉的手中接过了一个檀木盒子,里头放的货物正是乌金朱砂。它通体鲜红,纹路是暗沉的金色,巴掌大小的一块,分量倒是挺重。此刻,它正躺在一层细软的朱砂份上,她一开盒便感到一阵磅礴的阳气拂面而来。不用验了,是真货。厉蕴丹补足了金子,又给了几位大汉赏钱,还请他们在客栈吃了好酒好肉。她曾与江湖人士处惯了,知晓他们莽直真诚的性子,她待他们豪爽,他们必有回报,而镖局回馈给她的东西确实没让她失望。他们赠了她一截雷击枣木,木龄足有五百年整。大汉:“道长,把这截木头给你,也算物归原主了。”“物归原主?”“嗯,这截木头在镖局放了很久了,是三十年前的一名道士托我们送去茅山的。只是他当时身无盘缠,拿不出钱寄送,就对我们的长辈说去除个妖赚点钱再回来。谁知那一去,他就再没有回来,后来接的货没有同往茅山的,长辈一搁置就到了今天。”厉蕴丹摩挲着盒子:“那名道士叫什么名字?”大汉回忆着三十年前的旧账簿的内容:“叫什么……玄威?”“谢了。”镖局又赠了她不少跌打药膏和湘水一带的地图,交谈一番才抱拳离去。见人走远,厉蕴丹便抱着盒子上楼,问了张清无有关“玄威”的事,张清无一听这名字就愣了,直问她从何得知:“玄威师兄死在三十年前,你怎么知道?”厉蕴丹把前因说了一遍。听罢,张清无接过雷击枣木叹道:“玄威师兄也是可惜,撞上的是一只千年老鬼。那老鬼与土地庙融在一起,都快成邪山神了,他祭了一身精血才杀了它,保住了那方百姓。”然而道士做事总是低调,他们为黎民付出很多,可美名与英雄事迹从不为世人所知。或许对他们来说,“以身殉道,为活苍生”是他们修行的本心和信仰。“玄威师兄的尸骨是被一名巡抚送到茅山的,只是妖邪之事干系甚重,后续就没有传开。巡抚上达天听的说辞是土地庙有山贼作祟,现已伏诛。”事态平息,仅此而已。厉蕴丹沉默良久,道:“这截枣木够长,可以给阿莹做一把雷击木的宝剑。”张清无接话:“留下一截备用,剩下的送回茅山,只有师父那一辈的人知道怎么做桃木剑,这我可不会。”厉蕴丹颔首:“那就这么办吧。”诸事毕,他们再度启程。复行七日有余,他们终于来到了道士清河所在的村落,并在靠近那村落地界之时,就被一群农人包围起来。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询问他们是否是清河道长的师兄弟,一听回答“是”,农人们顿时急切万分!“开去看看清河道长吧!他快不行了
!”一名农女神色焦急,“他身上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抓咬过,那伤口非但没好,近日来还有渐渐腐烂的趋势,敷什么药都不行,连糯米也不行!”四人一下子抓住关键词:“糯米?”农女点头:“清河道长一直吃糯米、敷糯米、泡糯米,可情况没有好转,近日来他颇有些神志不清,晚上总是跑出去晒月亮。三天前,他把自己栓在屋里,一直要我们快些杀了他!”“他在哪间屋?”“那儿!”一见农女所指的方向,几人拔腿跑去。身后的农女一边追一边喊:“等等,不要开门,清河道长他怕太阳……”张清无一把拉开门,付紫莹入内直接打开窗,厉蕴丹三下五除二进入内室制住清河,而胥望东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直接塞进清河嘴里。光照进来,打在清河脸上。只见他清朗俊秀的脸上出现了死人才有的尸斑,皮肤发青,身上遍布抓痕和咬伤。那些皮肉开始溃烂,腐臭一阵阵发出,要不是他尚且留着活人的理智,还拥有活人的心跳,兴许他们都会以为他早就死了。“清河师兄,你……”“杀了我!”清河红着眼看向付紫莹,“快,我要撑不住了!”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响,好似在召唤别的僵尸,他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狠狠咬了一口嘴唇。理智稍微恢复一些,清河语速飞快:“听我说,不要打断我!我们和四位师父一起去西边探查,在一座名为锁寰峰的大山下发现了一个大墓!那墓中僵尸苏醒,竟是杀了师父和其余师兄,它……吼!”“我没有烧掉他们的尸体,我来不及,还有别的僵尸。”清河渐渐语无伦次:“你们回茅山,快杀了我别等了!把消息带回去,求你们杀了我,快啊!”“天下要乱了,僵王出世,快下手啊阿莹!”他目中流下血泪,可四人没一个想出手。纵使他身体渐冷、理智渐失,连獠牙都开始长出来,厉蕴丹还是问道:“张师兄,他可还有救?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救他。”张清无双手颤抖:“好、好……我现在摁不住他,我说,你们做。”“云丹,你先取出雷击枣木,将它碾成木针,要九根。”张清无道,“把七根雷击枣木真打进他的脊梁,把另外两根枣木针打进他的百会穴和膻中穴。先把他当作死人钉死,这样尸毒就不会再蔓延。”厉蕴丹飞快搓着枣木针,不一会儿就弄成了九根。她照着张清无说的一根根打进清河的脊椎、百会穴和膻中穴,在清河凄厉的惨叫中,连付紫莹都不忍看地别过头去,她却依然面无表情地继续着。张清无:“用香灰塞住他的七窍,去取一桶糯米水、朱砂粉和活的毒蛇,越毒越好。”胥望东奔出去搞糯米,付紫莹离开去抓蛇。张清无又让厉蕴丹将清河的身体摆成打坐的姿势,掰着他的手指掐诀,以守护他的心脉。“他应该
泡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糯米水了。”张清无道,“连这都不能驱除尸毒,看来那僵尸很厉害,起码是个……不化骨?”不化骨?厉蕴丹的手一顿,追问:“如果被咬的、被抓的都会变成僵尸,那他说师父和师兄们死在僵尸手里,是不是已经生变了?”张清无脸色惨白,闭上眼:“必须通知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