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伊恩也因自己老师的言语而愣住了一会。
“储君……刺杀皇帝?”
男孩有些无法理解自己听见的信息:“他嫌自己爹活太长了,迫不及待地要当皇帝?”
“还是说,伊奈迦二世要废立太子,让其他皇子当储君?”
虽然历史中有许多太子对皇帝的反叛,失败的有,成功的也有,但总的来说, 正常继位的数量更多一点。
因为伊奈迦二世的骑士是自己老师,所以伊恩姑且也就默认对方不是什么真的暴君黑王,那大概也能排除‘太子看不下去自家老爹太过残暴为了苍生百姓而向亲爹发起华丽叛逆’这种可能性。
总的来说,这很不正常。
“都不是。”
希利亚德也露出极其古怪的表情,他抬起头,凝视着洞窟外漆黑的天幕与暴雨,喃喃道:“从一开始,我就被老友背叛,染上冰狱劫灰,而当我强撑着解决掉所有敌人,来到皇宫内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询问了好几个当年的‘朋友’,他们在死前都笃定地说,皇帝已经被源自迷宫的可怖怪物侵吞了神智,成为了反人类的怪物……他们得到了皇后与太子的支持,这才敢于政变。”
“参与政变的贵族和官员,居然占据整个皇庭的七成以上,其中还有一部分人冷眼旁观,真正支持陛下的十不存一……也难怪储君和皇后敢于行事。”
“是利益吧。”
在希利亚德困扰地摇头时,伊恩却冷不丁地插话。
他眯起眼睛,认真思索道:“贵族暂且不谈,帝国的朝堂是有许多学院中遴选出的平民官员的——他们参与政变的理由可不多,尤其当皇帝就是提拔他们为官者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唯独利益。”
男孩回忆着自己记忆中的关键词, 他想到了当年老骑士和自己聊侃时,说过的‘文化普及’, 不禁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皇帝肯定做了一件触犯几乎所有特权阶级利益的大事,所以才会造成当年众叛亲离的结果。”
“知识的扩散……或许就是那样的大事。”
“呵呵, 哈哈……”
轻轻笑着,然后哈哈大笑,希利亚德浑然不觉自己腹部的伤口,怅然地笑着:“就这?当然不止……哈哈,伊恩,我来和你说,我们当年做了什么吧。”
老人直起脊梁,他与少年对视,即便身躯单薄而苍老,可气势却宛如山岳:“利益?究竟是谁触碰谁的利益?”
“我们兴建水利,挖掘运河;我们剿灭巢穴,清扫魔兽。”
“我们筑就要塞,抗拒外敌;我们建设学院,普及知识。”
“伊恩啊,我们减免农税,废除无数苛税重役,还取缔了奴隶制——你可知六十年前的帝国中,还有数以千万计的奴隶仆从吗?你可知六十年前的帝国,遍地都是饿殍,丈夫鬻妻卖儿,母亲析骸炊子?”
伊恩睁大双眼,与自己老师对视,而老人凝视着眼前的孩子,目光却仿佛蔓延至悠悠时光之前,他的双眸中仿佛有一团熊熊大火正在炽烈燃烧。
“我们做了什么?”
老骑士握紧双拳,他陈述着,语气中却有难藏的怒火:“我们抗击天灾,我们救助饥荒,我们抵御虎视眈眈的外敌,我们中兴了整个帝国!”
“所有人都能吃饱饭,所有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
“你告诉我,我们触犯了谁的利益,谁的?!”
“人上人的。”
而伊恩却平静地回答,他的语调冰冷,就像是半点也不为希利亚德所述的一切而愤慨,不甘:“既得利益者的,特权阶级的,贵族的,奴隶主的,知识垄断者的。”
“老师,你们触犯了有钱人的利益,触犯了绝大部分学院官员的利益,触犯了土地兼并者和养寇自重者的利益。”
男孩轻声笑了笑:“原来如此,我明白为什么储君和皇后也会恐惧地要背叛自己的父亲和丈夫了。”
“因为他也触犯了自己——最贵的贵族,最上的人上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特权者和垄断者的利益。”
“他触犯自己座位上的那个偶像,名为‘皇帝’之人的利益。”
希利亚德怔然地看着自己的学徒和弟子,仿佛第一次真正的认识他。
他凝视着这个小小的身躯,仿佛有什么庞大的幽邃阴影正在从那身躯中浮现。
“你比我要冷静……冷静的多。”
喃喃道,骑士声音低沉了下去,但精神却好了不少。
他苦涩地笑着:“是啊。他当年也这么说。”
“而我却一直不懂。”
“总之。”老人抬起头,凝视着头顶漆黑的洞窟岩壁:“黯月动乱中止了这一切。”
“陛下也成为了黑王,黑暴君,他所缔造的所有成果都被掠夺,裁剪。所有的错误都是暴君的所作所为,而所有的益处都是新帝,那位‘守土者’阿克塞尔”的成就。
“真是无趣的轮回啊。”
伊恩也叹了口气,他有些出神地自语道:“想要改变这样的世界,可真麻烦,大概要花费很长很长时间,甚至一生。”
“假如我能变得更强,或许还能轻松些许,省下一点时间来研究吧。”
希利亚德困惑地看向伊恩。
他不解道:“你要改变这个世界?”
伊恩轻嗯一声,他观察了一下希利亚德的伤口,确定没有因为老师之前的激动而迸裂后就点点头:“不然呢?我还能做什么?”
他的话语是如此理所当然,就像是天地自然而然地运转,宛若晨间太阳东升,直至夜幕白日西沉。
这太过平静的态度,以至于老骑士原本想要劝诫的很多话语都无从出口。
最终,他只是在黑暗中悠悠一声长叹,但嘴角却浮现出笑意。
“走吧,老师。”
确定希利亚德身上的伤口都被处理,开始愈合后,伊恩擦了擦额顶的汗水,他搀扶起老骑士,轻声道:“我们该‘藏起来’了。”
“去蹉叹崖崖顶,那里被云雾遮蔽,又有灵能场域干扰,无论那个巡监骑士再怎么厉害,也‘绝无可能’找到我们。”
“嗯。”老人在自己的学生帮助下站立起身。
走出洞窟,两人迎着暴雨,朝漆黑的崖顶走去。
而另一侧,一个失去右臂,踉踉跄跄,却始终聆听着声音的身影,也在短暂地怔然后,再次迈起步伐。
“情况有些糟糕……”
在带着希利亚德一步步攀登崖顶时,伊恩的心却一步步朝着谷底跌落。
老骑士的身躯,已经衰败的不成样子,几乎可以说,每向上踏出一步,老人都在衰老一分。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就像是真正的七十多岁的老人那般脆弱,甚至被风雨吹打,还会咳嗽几声。
对于泰拉人来说,如果这种风雨就能让他们感到不适……某种意义上,就是死亡的前兆。
“要不要再喝点药?”
心中心思百转,伊恩最后还是只能说这么一句最简单的关心,而老人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用。
来到崖顶一处凸起大岩的侧方,可以暂避一会风雨,伊恩将希利亚德安置在此地,然后开始布置其自己的准备。
“我继续处理一下伤口。”
与此同时,他口中却对希利亚德说着误导的谎言,而希利亚德也顺着伊恩的话应承,时不时发出真切的,仿佛伤口真的被触碰到的低沉闷哼。
而就在老骑士的‘伤口’差不多被处理好时。
倾斜的崖道上,另一个处理好伤口的人,正在缓缓登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