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大半年,八月末。夏日的阳光很炙热,周小天穿着道袍其实有点闷,吹着电风扇还好一点,老街巷没有外面那么浮躁,也比一般的地方阴凉。她看着眼前的同行,有点奇怪他的反应。周穆清这个名字, 大概没有人会记得,因为她们师徒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从来都是孤伶伶的。孤辰寡宿。她也没想到时隔大半年,还会提起这个名字。周小天看着顾诚,很奇怪他的反应。“周穆清。”顾诚低声念道。“你认识?”周小天诧异。“你是周穆清的徒弟?”顾诚想了想,不太对,年龄对不上。“废话,我都说了我师父叫什么,难道我还能成别人的徒弟?”周小天望着他,有点怀疑这是那个该死的王爱民的孙子——如果认识的话,应该脱不开关系,毕竟师父的朋友圈就那么大,一辈子飘飘荡荡,没有归宿。那这样的话,得想办法打他一顿……他爷爷王爱民要是还活着,估计受不住打,就算了。“我……不知道认不认识,确实认识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顾诚说。他认识的周穆清,在周小天这个年纪就死了,那时周小天还没有出生。“哪个穆?哪个清?”周小天在纸上写上那个名字,顾诚眼皮低垂。恍然,却又疑惑。穆清, 清和之气,穆如清风,也指天。周穆清, 周小天。“你听说过?”周小天问。“可能……认识。”顾诚想了想,拿过周小天的笔。在周小天吃惊的眼神里,顾诚勾勒出一个年轻女孩的面容,虽然只是简单的速写,却可以从中看出师父的模样。她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为什么会知道师父年轻时的模样。“你是谁?”“可以说说你和师父的事吗?”顾诚没有回答,而是沉吟道。如果不是莉莉丝说的照片,即使知道周小天的师父叫什么,他大概也以为是同名。周小天惊疑不定,甚至怀疑顾诚去过自己家里,看见过师父的遗像,然后根据照片画出年轻时的模样。不过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有理由这样做,而且,师父已经去世了,这有什么意义吗?“我只是……想知道,家里长辈有这样一张照片。”顾诚说。“你那个长辈是不是叫王爱民?”周小天眼神不善。“……”顾诚想了想,点头道:“嗯,他死了。”周小天愣了愣, 接着沉默不语。死了才是正常的, 只是,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惆怅。可能是终于有了那个人的消息,即使是死去的消息,要是师父还在的话就好了。周小天把那张画了周穆清年轻模样的纸小心地收起来,想了想,不知道从哪开始说起,师父的一生简简单单,从始至终都只在做一件事。“我师父找了王爱民很久。”“有多久?”“一辈子。”周小天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祭奠她?”“她的墓在哪里?”顾诚
问。“没有。”周小天摇头。“没有?”“她不让我立墓。”“……”顾诚静静地没说话。谷揀夏小满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记得,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才说忘了怎么死的,说骨灰被扬了。“被你知道了。”身后传来一道略微沙哑的嗓音,让顾诚知道是谁。他回过头,看见了店门口的白衣身影,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她到了周小天身边,周小天毫无所觉。顾诚抬头看着她,给自己改名夏小满的周穆清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一脸疼惜地看着周小天。“这是我徒弟。”她说。这句话憋了一辈子,她一直想说出来,只是从来没有机会,直到死去。顾诚微不可查地点点头。“比你徒弟强多了。”她继续说。顾诚无言以对。周小天没有察觉到顾诚的动作,“我师父老了的时候还在想她师父。”“……你不要听了。”周穆清坐到顾诚和周小天中间。从小凤阙出来,八月的阳光有些刺眼,顾诚沉默着走出老街巷,回头看看跟出来的亡魂。“周小天是你徒弟。”“是。”她说。“你没有很早死。”“是。”“你……”顾诚迟疑了。“如果我能多活半年,就能活着找到你了。”她遗憾道,有些唏嘘。终其一生,最终差了半年。她也早就明白,当初在车站瞥见的身影,不是幻觉,也不是相似,而就是他,不老不死,换着身份生活在人世间。那一刻他们距离不过几十米,可是终究错过了,不然,早十几年,她就戳穿了顾诚这个老王八精的身份……大概也不会,面对当时的她,顾诚会假扮成他自己的孙子。然后她会以老太太的身份表示慈爱,顾诚就得真的装孙子装到底……这么一想,她感觉到有点遗憾,没能让这王八精叫奶奶。“半年啊。”“是啊,大半年。”她说。顾诚想了想,那去世还没多久。他总以为周穆清死得太早,为此感到遗憾,没想到的是,她同样活到了这个时代,甚至才去世不久。“为什么不告诉我?”顾诚还有点疑惑。“告诉你什么?”她扯了扯嘴角,“告诉你我一直活着在找你?荒废作为普通人的几十年,然后你站在一个王八精的角度来嘲笑我?“不要用同情的眼神看我,很恶心。”“你老了。”“当然,我又不是老王八精。”“可是……”顾诚看着她依然年轻的脸庞,“你看起来和以前一样。”“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二十六岁那年就死了,去年才埋葬?”她说。几十年不长,却也不短,对于平凡人来说,已是一生。她把一辈子耗在了一个长生者身上。顾诚叹口气,抱了抱她单薄的身子。“这是同情吗?”她扭过头道。“不是。”顾诚说。“真的?”“真的,我只是……想抱抱你。”周穆清闭上眼睛。原来师父的怀抱这么温暖。迟了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