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县尊跟衙门里其它人不一样,一早起来不吃早点,这中午饭就吃得格外早,刚刚吃了早中饭,刑房书办就带着李文才进来,递上了一份告状。
黄县尊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告状,再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李文才,抖了抖告状,带笑问道:“你叫李文才?是李学栋的三堂伯?出五服没有?”
“他一家子是倒插门,不能算是我们李家的人!”李文才咬牙切齿。
“喔。”黄县尊恍然而悟的噢了一声,接着问道:“那你们李家族谱里,没有李学栋的名儿?”
“有倒是有。”李文才不情不愿的挤出几个字。
“喔,在你们李家族谱内啊,李学栋和你出了五服没有?”黄县尊缓声细语的又问一遍。
“从他太婆那边算起,还在五服里,出了三服了。”李文才用力咬着他太婆三个字,以再次明示李学栋家这倒插门的身份。
“你这状子上说,你侄子李学栋这秀才,是别人冒名替他考出来的,这个别人,你知道是谁吗?”黄县尊拎起告状,慢吞吞抖了两下,问道。
“他妹妹!那个小妮儿,他们一家门,就那个小囡是个聪明的。”李文才答的干脆而快。
黄县尊长长慢慢的噢了一声,接着问道:“小妮儿,小囡,这是名儿?是叫小妮儿,还是叫小囡?”
“小囡。她娘不想再生,偏怀上了,一生下来是个妮儿,就没起名,小囡小囡就叫成了名儿。”李文才想啐一口,没敢。
“喔,这样啊。那这个小囡,多大了?几岁进的学?在哪个学堂?师从哪位先生?”
“今年十五,说是比学栋小两岁,其实就一年,学栋生在年尾,她生在年头,实足十五了。她没上过学,她聪明得很,听一遍就能背会,看一遍就能记住。不能算没上过学,她跟着她哥,从去年秋天起,一直住在高家学堂,她跟着她哥一起上课。”李文才说到后面,又改了口。
怪不得那个病殃子又开始上学的时候,那个小妮儿跟着她哥哥也进了学堂,原来,真正去上学的不是那个病殃子,是那个小妮儿!
黄县尊再次拖着长音噢了一声,将告状放到桌子上,看着李文才笑道:“此事极其重大,要细细查访,一定要查清查明,你先回去吧。”
“请问县尊要几日才能查清查明?这都是明摆着的,不用查。”李文才并不惧怕这位和气非常的县尊。他跟县粮书,跟衙头都熟得很,这位县尊脾气好得很,这话他听粮书说过好几回。
“短了三日,长了,也不过五日,放心,先回去吧。”黄县尊笑着挥了挥手。
“那我就回去等着,县尊一定要明察秋毫,秉公处置!”李文才拱手道。
“放心。”黄县尊和气笑着,再挥了挥手。
看着李文才出了衙门,姚先生纳闷道:“这是失心疯了?瞧着倒是好好儿的。”
族里好不容易考出来一个秀才,他竟然往县里递告状,说是替考,这事儿,只能是失心疯了。
“同宗同族,仇深似海,你死我活的,多的是。”黄县尊神情澹然,拍了拍那张告状,吩咐姚先生,“找人捎个信,请高先生过来一趟。”
姚先生答应一声,出衙门找人捎信儿。
高先生刚刚送走李氏族里送谢师礼的两位族老和一群后生,正站在院子里,捋着胡须,心潮澎湃的想吟诗,从县城递铺过来的派送隔着篱笆喊了一声:县尊请他过去一趟,现在就去。
这一声把高先生澎湃的诗意喊没了,高先生紧忙换了件衣裳,借了头驴,骑着赶往县城。
姚先生带着高先生进了签押房,倒了杯浓酽的茶给他。
高先生接过茶,先陪笑和黄县尊解释:“李氏族里去了两位族老,到家里谢师,陪他们喝了几杯。”
“看起来,李氏族里还是有人懂理知礼的。”黄县尊笑应了句,将李文才那张告状推给高先生,“你看看这个。”
高先生忙拿起那份告状,一目十行看完,瞪着黄县尊,憋了好一会儿说出话来了,“他真是越老越无耻了!”
“你认识他?”黄县尊看起来没什么意外。
“是。在下开蒙时,和这个李文才在一间学堂,那时候,他就无耻无行,常常仗着人多势众欺负人。”
“那算是自小认识,他告的这件事儿,李学栋真有个这么聪明的妹妹?”黄县尊接着问道。
“是有个妹妹,聪不聪明,我还真没留意。”高先生拧着眉,仔细想了想。
学栋那个妹妹,成天低着头,不是瑟缩在哪个角落,就是紧跟在黄妈身后,露半边脸,怯生生往外看,他好像没看全过她整张脸。
黄县尊听高先生这么说,似有似无的舒了口气,笑问道:“李文才和李秀才还在五服内,递上这份告状,可不是小事儿,他们两家有仇怨?”
“唉,不能叫仇怨,我把知道的,讲给县尊听听。
“学栋是八岁那年进的学堂,这孩子天资不算很好,胜在用功。
“三年前的秋末,学栋父亲一病没了,从那之后,学栋就没再到过学堂,我托人去看过一回,说是一直病着,直到去年十月,学栋大阿姐把他和他妹妹送到了学堂。
“学栋家在小李庄,到我们高家集,也就半个来时辰。从前,学栋早来晚回,不住在学堂里。
“去年他大阿姐送他到学堂的时候,让他住到了学堂,还再三跟我讲,要是有什么事儿,让学栋他妹妹捎个话儿,不要让学栋一个人出学堂。”
黄县尊和姚先生对视了一眼。
“学栋那个妹妹一直跟着学栋,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照学栋他大阿姐讲,是学栋病了一两年,身子骨弱,让他妹妹跟着照顾他,后来,唉!”
高先生一声长叹。
“学栋那个妹妹,就叫小囡,那小囡又瘦又怯,乖巧得很,我家里老仆妇黄妈很疼她,她胆子小,也就跟黄妈能说说话儿,这些话儿,是黄妈和内子唠叨,我听到的。
“学栋父亲入土后,学栋就病倒了,病得挺厉害,一年多才渐渐好了,等学栋能走出家门,头一回在村子里走走转转,李文才那两个大孙子,就把学栋打了一顿,说是那一回,幸亏学栋他三阿姐就在边上,说他三阿姐虎得很,护住了学栋。
“隔了也就半个月,一天晚上,李文才那俩孙子把小囡认成了学栋,一棍子闷在小囡头上,小囡晕死了两三天才醒过来。小囡这儿。”
高先生指了指自己右边头侧。
“留了这么长一道疤,我那个小闺女喜欢小囡,给她篦头的时候看到的,内子也看到过,跟我说起时,眼泪都下来了。
“黄妈说,小囡跟她说,她跟着她哥哥,是要在有人闷黑棍时,让人家认不清她和她哥哥,她就能替她哥哥顶一命。
“唉,可怜哪。”高先生抹了把眼泪。“学栋考好县试回家那天,过了高家集没多远,就被李文才几个孙子围住,好在李家姐弟五个都在,又拿着棍,说是小囡吓坏了,哭的叫的旁边的村子里听的清清楚楚。”
“李秀才家有多少田?”黄县尊明了的问道。
“三十七亩上好的水田,还有五间青砖瓦屋。”高先生答道。
“那不少了。”黄县尊在那张告状上拍了下。
“李文才是小李庄的里正,李文才一个娘的大哥是族老,族长是李文才三服内堂弟,李文才亲兄弟五个,儿子侄子十七八个,孙子辈就更多了,人多势众,听说他们族里也没人敢惹他。
“唉,上天有好生之德,学栋考出了秀才,算是给他们姐弟挣了条活路。”高先生再抹了把眼泪。
他家学栋命苦啊。
“李秀才考这趟院试,这银子,是哪儿来的?你知道吗?”黄县尊又问道。
“是他们族里旺字房的宽老太爷李讳士宽……”高先生将李学栋县试考了第三名后,找到族里,族里不管,宽老太爷悄悄找到他的事儿,仔细说了一遍。
黄县尊缓缓点了下头,和高先生笑道:“我大体清楚了。这桩桉子,肯定要审一审,到时候,还要烦劳高先生走一趟。”
“县尊客气了,在下随时听传。
“这事体,还望县尊能还学栋姐弟一个公道,李文才这厮实在欺人太甚!”高先生瞄了眼那张告状,简直想啐上一口。
“先生放心,有劳先生了。”黄县尊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