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扬长而去, 余下崔家几人坐在厅中, 久久沉寂。
崔三做贼心虚, 此事说到底与他有关,他从头到尾一言不, 恨不能旁人彻底忘记自己的存在。
崔咏也的确顾不上崔三, 他现刚才被崔不去话赶话, 却忘了询问他的身份来历,至今也未问清他冒用凤霄其名, 到底是真与解剑府有关, 还是狐假虎威而已。
崔大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问父亲:“此人来意不善,恐怕会在明日榴花文会上闹事, 要不要现在先将他们赶出去,明日也不许他们出现?”
崔珮忍气道:“父亲, 大哥, 不管怎么说, 他都是我们崔家的血脉,现在夜已深了,再将他们赶走, 他们又能上哪去?冤家宜解不宜结, 此事还须妥善处理才是。”
崔大皱眉:“四郎,这么多年了, 你怎的还如此天真?他若真想好生解决, 怎会选择这个时候上门?分明是打算当着四方士人、本地乡绅, 以及新任郡守的面,当众给我们难堪!”
崔珮提高了声音:“本来就是我们亏欠了他,难不成还要人家高高兴兴回来感谢生养之恩吗?”
崔大郎也怒了:“难道我们对他没恩?要换了别的人家,像他这样出身的孽种,早就被闷死了事,哪里会留他长大成人!”
崔珮直觉热血上涌,多年来诸般歉疚,在看见崔不去站在面前时达到顶峰,也让他有了反驳大哥的勇气,他指着崔三,手在愤怒之下微微颤抖:“恕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要闷死的不是他,损毁崔家名声的也不是他,应该是三哥才对!”
崔三骤然跳了起来:“四郎,你为何如此维护那母子,莫非你也对她早怀窥伺之心,难道那孽子其实是你的……”
不待崔珮挥拳上去打人,崔大就已经先一步上前,一巴掌将崔三抽倒在地上。
平日行事稳重的他,此时竟是一反常态,当机立断,喊来下人:“三郎魔怔了,将他堵了嘴拖下去!”
眼看崔三胡乱挣扎最终被拖走,崔咏不置一词,默认了长子的处置。
崔珮粗喘口气,勉强定下神,才开口:“父亲,眼下不能将人赶出去,否则他们一怒之下,找上郡守,再将此事宣扬出去,便大大不妙。若他真与解剑府有关,再捅到天子面前……”
崔大打断他:“天子日理万机,如何有空理会这等微末小事?再说了,皇帝自己也出身关陇豪门,天下门阀同气连枝,谁家没出过几件糟心事?依我看,直接将人连夜赶出博陵吧,以免夜长梦多!”
“父亲!”崔珮怒极,“当年他生母死后,崔家欺她娘家无人,名节有亏,不让她与二郎合葬,本就理亏在先,那孩子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我们将人请来,好生说明,再允二嫂入葬崔氏陵园,平了他多年来的怒气,这样不好吗?待事情闹大了,让人重新记起来,难道就对崔家有好处?!”
眼看两个儿子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崔咏终于抬手往下压了压,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你能保证说服他吗?”崔咏望向崔珮。
崔珮沉默片刻,反问道:“崔家这一辈,他本该序齿行五,但他出生时,您便将他记在崔家仆役名下养大,从未将他排入族谱,如今他已归来,父亲是否改变主意?”
崔大郎闻言又生不满:“允他生母入崔氏陵园已经网开一面,如果让他正式入崔家,我们又要怎么对外解释他的身世来历?小辈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想?本来就是丑事,难道还要描出一朵花来吗?”
崔珮不语,只看崔咏。
……
“你这样打草惊蛇,他们怕是待会儿就要过来赶人了。”
崔不去与凤霄大摇大摆拂袖回到隔壁园子,崔家下人或多或少都听见风声,但没主人的吩咐,他们也不敢拦着崔、凤二人不让他们入住,不过一路行来,异样的注目礼是难免的。
“不会。”崔不去很淡定,“他们现在肯定争论不休,不过崔咏也怕我们恼羞成怒,将事情闹大,所以在文会结束前,估计会选择息事宁人,先把我们稳住,等明日郡守和士人都散尽了,再与我秋后算账。”
凤霄:“你那四叔崔珮,受了余氏临终托孤,护你却不尽力,若他肯拼命维护你,你幼时应该会更好过一些。\≈quot;
崔不去淡漠道:“他良心未泯,能力有限,又是庶子出身,不可能为了我一个人,跟整个崔家作对。若当时不是放眼崔家,无人可托,余氏也不会将我托给他。人,终究是要靠自己,我并不怨他。”
凤霄笑吟吟:“我倒该谢谢他,如果他坚持将你带在身边,我今日,就会少一个可敬的对手。”
那日子可就比现在无聊多了,这句是未竟之意,他没说出口。
崔不去却听出来了,他善解人意点头:“我明白,凤府主这种人,我也见过不少,便如晋王,譬如云海十三楼的那些人,天之骄子,应有尽有,才智又在中上……”
凤霄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调子提高,隐含威胁:“本座才智只在中上?”
崔不去不受影响,继续说完:“可因为日子太无聊,总得没事找点事做,找点人来对付,此等行为,简称无聊,又叫折腾。”
凤霄反唇相讥:“不知道是谁,原是奉密令与突厥使者接洽,却在听说于阗使者被害之后,就千方百计找机会抢功劳,最终中了奈何香,小命都差点丢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就不叫折腾了?”
崔不去撇撇嘴:“我这不是觉得凤府主日子过得太无聊,才主动送上门的?”
凤霄哈哈一笑:“这话我爱听!崔家人估计觉得现在只要允许你入族谱,让你名正言顺成为崔氏一员,你就会感恩不尽,前嫌尽弃,可怜他们愚蠢至极,根本不知道崔不去是何人,竟会以为你为了这点东西才回来?”
崔不去叹了口气,却毫无可怜感慨,表情更只有讥讽嘲弄:“他们不是愚蠢,只是高高在上久了,就会将别人看轻。”
不过左月使的尊贵风范没能维持太久,他刚说完,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凤霄幸灾乐祸:“你这身体,还学别人淋雨,别明日没让崔家人吃瘪,自己先躺下了。”
崔不去打喷嚏打得鼻子痒,连带声音也闷闷的。
“睡一觉便好了。不过等会崔珮极可能来找我,为了你明日能看好戏,还请凤府主帮我挡一挡。”
凤霄挑眉:“你的左月卫呢?”
崔不去:“被我分头派去做事了,明日才会过来。”
“不对。”
凤霄忽然停住脚步。
崔不去捂着鼻子,企图将那股麻痒的感觉倒逼回去,可这样只会使得气息涌上眼睛,化为湿气。
“乔仙不在身边,眼下这光景,有个好歹不好请大夫,崔家人巴不得我直接病死,我得赶紧回去吃药躺下,些许繁琐小事,就拜托二郎了。”
凤霄被对方罕见温软的语气震住,他对上崔不去的泪眼朦胧,将欲出口的调侃反驳竟一时没能说出来,再有那声二郎入耳,简直令人怀疑七月半还未到,崔不去就被鬼附了身。
望着对方背影,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忘掉的事情。
“站住。”
崔不去一反刚才踉跄虚浮的脚步,瞬间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凤霄:……果然是三分真,七分装吧?
所以自己到底是来看戏的,还是来当崔不去的左月卫?
他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
五月榴花燃。
实际上榴花几乎开遍了整个夏季,所谓榴花文会,也不过是借了榴花的名头,去年崔家举办的文会,用的便是王右军之兰亭典故,年年不同,岁岁相似。
在博陵郡乃至北方,崔氏文会颇有名望,每年都会有不少人过来参加,以期一举成名,其中不乏本来就有文名在外的士子,往任郡守惜才之名在外,每年也是此地座上宾,在文会上一举夺魁,表现出众之人,还能得他推荐,入朝为官,现如今虽然改朝换代,又有新郡守上任,但为表亲民,与民同乐,新郡守也已回复崔家,说自己会亲至盛会。
文会在崔氏一个园中举行,此地毗邻郊野青溪,又有未谢梨花,无瑕映水,探入院墙,木门敞开,从园中至园外,来去自如,更有几株榴花栽种其间,相得映彰,往来侍女,捧果抱酒,衣香鬓影,士人广袖宽袍,玉笄绸带,更令人目不暇接。
崔珮站在崔咏身边,向他介绍前来拜会的嘉宾贵客,其中不乏比他名望更高的文坛前辈,亦有往日诗词唱和的故友,以他的文采,今日纵不能在文会上摘得魁,也会大出风头。
但不知何故,崔珮心中,却隐隐不安,连带眉间眼皮,也跳个不停。
在别处招呼客人的崔大郎,寻了个机会过来,将崔珮拉至一旁,悄声问:“昨夜你去找他,他怎么说?”
崔珮苦笑:“他淋雨生了病去歇着了,他那朋友拦着,我没见到人。”
崔大郎皱眉:“不识抬举!必是想等我们让步更多,得更多的好处。”
崔珮:“大哥,我瞧他不是这样的人,否则这些年,他早该回来了,终归是崔家对不住他。”
崔大郎不以为然:“他必是跟解剑府攀上什么关系,以为能以此要挟我们我们,才气势汹汹,想衣锦还乡吧,不过今日他想闹事必是不成了,因为我已经派人盯紧他们,一旦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就立马上前把人拖走。”
说话间,郡守与本地县令来到,他们身边簇拥本郡大小官员,场面一时更加热闹。
崔大郎顾不得和他细说,赶紧搀扶父亲上前行礼。
崔珮在人群中左右四顾,好不容易在一群乌泱泱的脑袋中找见崔不去,他正与凤霄一道站在梨树下,不远不近,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容,和其他与会士子无异,看上去像是随时会下场参与文会。
梨花清雅,更映得凤霄风采无双,连注意力完全在崔不去身上的崔珮,也忍不住分了些心神给凤霄。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崔不去既然一开始用了凤霄的假名,那么他身旁那位朋友,是不是也用了假名?那样玉璧一样完美无瑕的人,会仅仅是籍籍无名的身份吗?
另外一头,崔咏却兴致颇高。
在与郡守等人交谈一番之后,他起身向在场众人拱手,浅谈文会初衷,表明欢迎之意,末了道:“今年文会来的人,尤比往年更多,高朋满座,佳客盈席,老朽断言,今日必能出千古佳篇,为表心意,愿以珍藏古琴余音一具,赠与今日诗赋之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