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无分日夜,不辨东西他并不知道前方命运如何,只知道此时须得远离鬼府酆都被巡城甲马裂杀的切肤之痛记忆犹新,他并不想再来一次他心中还有一个隐约的忧虑,那就是形体散后重聚,很有可能变成那种全无意识的真正鬼影
随着他渐行渐远,涛涛弱水、巍巍巨城慢慢隐没到黑暗之中他再往前飘出数丈,面前景色忽然一变,一片肃杀、苍凉、茫茫不知其界的苍野缓缓展开
弱水涛涛,依然有岸;酆都巍巍,其高千丈这都是有边有界的事物,与眼前这片苍野相比,那酆都弱水就成了汪然巨洋中区区一介孤岛而他便是无量世界中的一粒微尘,意识早被这片苍野的浩瀚吞没!
青莹忽然旋动起来,有若春风化雨般洒下了无数莹火,莹火没入他的身体,并在识海中重聚,凝成一只淡碧的蝴蝶,在苍野中翩跹起舞在杳无生机的肃杀和无尽苍茫之中,这只碧蝶如此夺目鲜活,他的意识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终于在碧蝶边重新凝聚
他本已开始模糊的躯体重新清晰他抬头望了望上方的青莹,似乎觉得它变暗了一些,于是心底悄悄涌起一种全新的感觉,觉得身上的影雾都在一阵阵的抽紧
他只想了一会,就决定放弃既然弄不清楚这感觉是什么,那就以后再说,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不消说苍野深处会有什么,只要他再向前飘个一二里路,就会有极大的危险出现刚才意识四散时,他已感觉到这片苍野中隐含的,不动如山的杀意!
与弱水河畔不同,构成这片大地的全是深灰色的崎岖岩石他尝试着将全身流动不休的影雾集中一处,最终幻化成一只巨爪他随即挥动巨爪,在地面上一划,竟在岩石上激起一溜火花灰岩显然极为坚硬,他这一爪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白痕
“这样可不行……”他思索着,并再次凝聚心神,试图捕捉影雾中隐含的丝缕冰寒气息,并将它们都驱赶到爪尖上去这些冰寒气息隐晦之极,他也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他知道这些冰寒气息才是真正的力量只有吞噬最强大的鬼影时,他才偶尔能够吸收到一点这种冰寒气息
当他把所有能够驱使得动的冰寒气息全都聚集到爪尖后,一爪挥下,终于在灰岩上留下了半寸深的一道刻痕他立时运爪如飞,刷刷刷刷,在灰岩上刻下三个大字
“纪若尘……”他默念了几遍,只觉得本能地不喜这个名字,不过他完全没有要更改文字的念头,巨爪再次挥动,将这三个字又刻得深了些,并且分出一团影雾,与这名字融为一体
“这样就不会忘记了”他满意地收回巨爪,向苍野深处飘去
才飘出数里,一道凛烈的杀机即扑面而来杀意本该是无形无质的,但在他眼中,这杀意呈现出浓浓的深青色,有如一道浊流滚滚而来,挟带着难以忍受的恶臭腥风中一声狂吼,猛然跃出一头巨鬼它遍体青黑,二丈多高,比浮于地面的他还要高出一截巨鬼魁梧之极,额头、肩膀、手肘上生着支支尖角,双爪大得异乎寻常
他立时想起这鬼怪名为青鬼,力大无穷,行动迅速,在地府下等鬼怪中位列靠前
青鬼一现身,一双暗红大眼立刻盯住他须臾不移,脚下更不停留,直扑过来,双抓当头搂下!他勉力闪避,但青鬼动作迅疾,这一抓早自他躯体中穿过他躯体虽是无形无质的影雾构成,却被青鬼一抓抓下一大团来!青鬼张开大口一吸,将爪中影雾吸得干干净净,仍意犹未尽,伸着紫黑色的舌头不住tan着嘴唇它死盯着他,双眼红得如欲滴出血来
他也同样盯着青鬼,浑身影雾翻涌,修补着身体上巨大的破损他痛得厉害,这种痛楚遍及意识的各个角落,根本无从躲藏痛如细丝,几乎将他的意识切成无数支离破碎的裂片在和其它鬼影生死相搏时,他也痛过,可是与这次相比,那些痛楚几乎可以算是快乐了
可是疼得越厉害,他的意识深处就会涌上一阵莫名的轻松和快意,似乎身体上的疼痛可以打开一直禁锢着他的桎梏一般他盯着青鬼,尽管疼得面孔扭曲,但扭曲中竟浮现一个异样的笑容
他凝神看去,现青鬼爪上隐隐罩了一层黑气,这是影雾的克星黑气没有覆盖到的手臂也在他身体中穿过,可对他毫无损伤随着青鬼眼中血色越来越浓,作势欲扑,它的胸口,小腹,后脑三处也隐隐地透出了黑气
他心中微微一动,如同体内的冰寒气息一样,看来这黑气就是青鬼的力量之源
青鬼仰天咆哮一声,再次恶狠狠地扑了上来,长长的舌头拖在外面,口水四处溅飞他尖啸一声,也迎了上去,就此翻翻滚滚地斗在一起
青鬼躯体坚硬如钢,他幻化出的利爪能够撕开岩石,却只能在青鬼躯体上留下一道表皮浅伤但他立刻换了方式,转而全力撕扯着青鬼透出体外的黑气果然,黑气能够撕裂影雾,他的冰寒气息也能撕裂黑气黑气粘连不断,被他撕扯开时,青鬼体内就会涌出新的黑气来黑气一被扯开,青鬼立时出痛苦之极的嘶吼,并且疯狂地撕扯他的躯体
“这头青鬼没有我能忍疼……”看着抽搐着的青鬼,他冷冷地想着
尽管痛得撕心裂肺,但他幻化出的四只利爪保持着恒定的节奏,始终如一地撕扯着青鬼身上的黑气!
良久,恶战方歇
此时他只余下一小半残缺躯体,根本无力飘行,只能依靠着勉强幻化出的双手一步一步爬回到出地
“阵斩…...青鬼一头”他向青莹艰难笑道
青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它只是不停地洒下星星点点的莹光,为他修补着身体片刻之后,他腾空而起,幻化出双爪双足,又张开一双影翼他恢复之后,青莹就不再洒下莹光,只静静地浮在空中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够感觉到青莹似是累了
他望着暗淡了许多的青莹,凝思许久,方再向苍野深处飘去再寻到一头青鬼时,他收起了狂野,小心翼翼缠斗这次他已知青鬼的弱处,不再攻击青鬼钢铁躯体,只向着黑气而去
这一次争斗耗去了一柱香的辰光,他的躯体还剩下一半以体内冰寒气息炼化完夺自青鬼的黑气后,仍差了些许才能补足他的身体
青莹又飘过来,修补着他的身体他则望着越来越暗淡的青莹,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直等到身体完全修补好,也未得到答案,其实他也知道,青莹不可能回答任何问题
在再一次出前,他凝视着地上纪若尘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暗道:“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不也是不知自己来自何处吗?”
这次出战,扑灭三头青鬼之后,他才不得不拖着残缺的身体返回他忽然望见阴沉深邃的天穹处亮起一点碧莹,如流星般划破天际,直向这边落来这颗流星正正好好地落在纪若尘三字中央,然后化作万千莹火,齐齐聚入青莹之中,于是暗淡无光的青莹再次闪亮
如是周而复始,每次不得不返回出处时,倒在他面前的青鬼越来越多,他的足迹业已探入苍野十里尽管杀死青鬼所获不够补足他身体损耗,但他的冰寒气息受了青鬼阴气的滋养,正日益壮大,若他凝神冥思,则可看到一丝丝湛蓝的气息在体内游走不休
青莹从未回答过他的任何问题
可每次修补身体时,他总是会向青莹说几句话他习惯了这样,青莹也习惯的没有回应就连那不定时从天外飞来的流星,似也成了习惯
日已落,月正明,星斗漫天
于星宿之间,忽然亮起一颗硕大的紫色流星,自东而西,瞬息间横越千里流星所过之处,留下大片深紫尾焰,又有无数雷火爆响一时间,神州千万里山河间,不知有多少目光神念投注在这颗威势无铸的流星上,结果雷火外又亮起无数流焰,这些神念纷纷在天雷劫炎上撞得粉碎,有心探测之人个个道行受损于是一时间群相耸动,暗流大起
这颗流星初时威势不显,千里之外方始渐露狰嵘,到后来直是声震千里!
它起于东海之滨,西行万里,一路直上青城待悬停于青墟宫上空,已化成径达里许、由无数天火炎雷交织翻涌的一颗凶星!
一声轰鸣,炎火雷电突忽收,此消彼长,相互交融,化成一柱数十丈粗细的青气,直冲千丈云宵!
劫炎散处,一袭素衫的顾清逐渐现身她举步向前,一步步向飞来石行来,就如脚下踩着一架无形阶梯一般她双眼中再不是云淡风清,而代之以升腾不息的紫气若有修道人见了,必会觉这紫气乃是天下修士毕生所求的最高境界――氤氲紫气!
氤氲紫气不住自她双目中溢出,于空中画出两道淡淡尾迹,随后化作颗颗惊雷,不住炸响
远方的一片密林中,虚天借助夜色掩护躲在一株大树后,盯着凌空下落的顾清,眼中尽是骇然,也有熊熊燃烧着的欲焰
顾清直行到吟风面前三尺,方才立定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吟风,周身隐见紫气升腾她惯用的古剑却是不知去向
吟风随性地靠坐在飞来石畔,右手伸在胸前,如虚捧一朵莲花在他掌心上方有一团淡淡云气,云中景物变幻不定,仔细望去,沧海桑田、社稷更迭只在于呼息之间
吟风未抬眼望一望顾清,只淡然道:“你的氤氲紫气又有进境了,然你道心已乱”
顾清分毫不肯收敛狂野的氤氲紫气,一字一句地道:“那把剑是怎么回事?”
吟风终抬头望了一望顾清,柔声道:“天书第四卷,斩缘,能断过去未来一切因果”
氤氲紫气骤然大张,引动方圆数里内暗雷汹涌,然后一丝丝、一缕缕重归顾清身内
顾清眼中又现万里山川,再不见半丝紫气她平静得如刚刚什么也未生过一样,道:“你有七卷天书在胸,已与真仙无异,为何定要与一介凡人为难?你若杀了他也就罢了,又何苦借我之手,一剑斩了他的轮回?若你要追究西玄往事,婚姻之约,那也是我错在先,又与他何干?”
吟风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苦笑,长身而起,轻叹道:“我既已重悟天书七卷,忆起了前尘往事,怎还会将这些俗情放在心上?纵然当年是经他之手令我身殁,毁却我为今世渡劫所备的仙体、散去我大半功德,却又有何不可一笑置之?只是这一剑……我非斩不可!”
顾清剑眉一轩,道:“我不明白”
吟风将右手托着的仙云送到顾清面前,道:“你且看看再说”
仙云中情景变幻无方,刹那间已是千百个场景过去有的是莫干峰坠入熊熊焰海,有的却是道德宗诸真人纵横天下,追杀天下群修,有紫微破关而出、一剑尽诛三千来犯之敌,也有吟风携百里天雷、纵横九州其中更有不少顾清在西玄山中、莫干峰上的往事
顾清面上罕见地现出一线凝重来她随吟风参修大道已有时日,自然认得吟风掌上这团玉胎仙云乃是卜算之道的巅峰,仙云一出,实实在在就是泄露天机了当然运使仙云的代价自也不轻,仙云每一次变幻,消耗的皆是道行功德,而且若非是吟风,换了其它人来运使玉胎仙云,只怕起手时就引下天劫来了
顾清天资之佳,实是当世罕见她一望之下,即知何处不妥:“怎么不见纪若尘?”
这团仙云测算的是她的过去未来,其中既然有诸多西玄往事,却全然不见纪若尘的半丝痕迹,实是诡异
吟风面落苦笑,道:“我运使玉胎仙云推算你的命机三日,都没有这纪若尘的分毫印记然则用其它卦术却可测出他的因果,只是每次卦象算出的结局皆有不同而已清儿,你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顾清当然明白这玉胎仙云乃是通仙之人方能运使的占算卜卦之术,绝非这世间任何其它法门能够相提并论仙云测不出纪若尘这个人来,其它的卦术又怎么可以?那些关于纪若尘的结果,显然不是真实
顾清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只是这答案实在太过意外,就以她的镇定,心下也隐隐有些骇然
“又或许……”吟风如知道她心中所思般,缓缓地道:“这纪若尘实是一颗隐星?”
隐星?!
虽然心中已隐约预料到这个结果,听到吟风明明白白说出隐星二字,顾清仍是难以置信天上万千星辰之中,诡秘难测的隐星历来是无解之谜纵是那些上古星相大家,所遗著述中也是语焉不详据传这些修为通玄的大家只有在临终弥留之际,灵觉大进之时,才能隐约感应到隐星存在
以吟风之能,也无法确定纪若尘命格中是否对应着天上哪一颗隐星
如若纪若尘命格真的上应星宿,且应的还是一颗隐星,那其实在这天地格局中,他实是要比应劫轮回的吟风顾清重要得多的存在
顾清忽然间又想起一事,于是淡然道:“他被你一剑断了轮回,当然在仙云中无所显形了”
吟风又是苦笑,默然片刻方道:“你既如是想,我自无话可说焉知是先有蛋,抑或先有鸡呢?”
顾清已恢复宁定,径去飞来石顶冥思
吟风散去掌心仙云,临渊默立,一双清朗的眼眸中流光溢动,然则心底却是一声叹息,忽然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不胜寒意:“纵是真仙又如何?神通愈大,限制愈多,唉!这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