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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换命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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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花无忌身形才动,就闻琴声骤起,一声尖长惊颤的音调从赵柏灵手中琴弦上响起,琴音里隐含剑气嘶鸣,直欲破人耳膜。

这个时候,花无忌已经凌空拔起,他身法优美,姿势飘逸却又极快无伦,直朝院外落去。

但那琴音却比他轻功更快的传入他的耳朵,瞬间沿着心脉窜入,就在花无忌的心房里响起了一道炸雷。

花无忌闷哼一声,顿时内息一滞,身势便一顿。

这一顿之间,一支羽箭就已经射穿了他的胸膛。这一箭快得简直没有声音,又仿佛那支箭早就停在那里等着花无忌一样。

这一箭力道之强横、预判之准确、出手之绝决,无不显示出放箭之人的高绝修为。

但那个人如今依然没有现身,他就如同属于黑暗里的一部分,让人无法看到他的存在。

花无忌整个人宛如断线风筝一般直挺挺的从数丈高的空中摔落在地,胸口那支黑羽箭透胸而出,在后背露出带血的锋利箭头。

花无忌脸上的彼岸花面具已经脱落,他披散着头发,露出他那因剧痛变得惨白的半鬼半人的脸孔来。

他胸口中箭处正不断往外冒出鲜血。

可是此刻,这个曾让无数江湖中人痛恨的花盗,神情竟然无比平和轻松,甚至还带着微笑。

那笑容里,居然也无比纯粹。

花无忌挣扎着坐了起来,颤抖着手捡起脱落的面具,轻轻抚摸着,他的神色变得极温柔,如同正在抚摸着心爱情人的脸蛋一样。

公子羽走到他身前,慢慢蹲下,看着他。

就算是心思城府无比深沉的公子羽,见到花无忌这般模样,也不由心生疑惑。

可是他还是开口说道:“在下想告诉你的事,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呵呵……”花无忌忽然笑了起来,他抬头道:“是因为这一次……我也是你另外一桩生意的目标……”他剧烈的呼吸起来,嘴里不断涌出血水,他看着公子羽逐渐凝重的脸色,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所以你说这桩生意,成了。”

“花公子果然很聪明。”公子羽心里隐约觉得怪异,道:“这么快你就猜到了答案,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花无忌看着他,摇头道:“不是我猜到的,而是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因为这一桩生意,原本就是我要你做的……”

公子羽闻言,瞳孔猛然收缩,他目光凛凛的盯住花无忌,沉声道:“你说什么?”

他忍不住心头一颤。

“要你杀花无忌的生意,是从闻风山庄传给你的……”花无忌话音已经逐渐虚弱,但他语气依然平静,“有人不相信花无忌真的已经死了,所以……所以花了三十万两银子买他的命……我说得对吗?”

公子羽已经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开始变得有几分铁青。

花无忌笑着继续道:“那个人就是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公子羽嘴角颤动了一下。

“因为我该死的时候没有死,可活着却比死还痛苦。”花无忌颤声道:“没人能明白我每天醒来后看着这副半人半鬼的样子时是何等的痛苦厌恶!我已经不算一个人了,我大仇已报,世上再没有能让我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因为我没有那个勇气。”

“在没有遇到李远松霍震东两个人之前,我过得很逍遥自在。我喜欢女人,其实她们也喜欢我,只是别人不知道罢了。我喜欢偷别人的东西,但从不偷普通人。我虽然是江湖人,可从不乱杀人。但那两个狗娘养的毁了我的自由,毁了我的名声,更毁了我的人生!”他忽然用力的举起那张面具,眼神里充满了临死前的最后一抹清澈,“我从地狱火海中爬起来,也终该回到地狱里去……如同这彼岸花,只有在地狱里才更鲜艳。”

“火海”两个字钻进公子羽的耳朵时,他心里仿佛被人用力撕扯了一把,那一刻,他竟然能感同身受花无忌的痛苦。

“虽然我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却也没有亲手杀死自己的勇气。我的仇人死了,但我也再不是从前的我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所以我才花钱请人杀了我自己。”花无忌最后望着脸色铁青沉默的公子羽,喃喃道:“我很满意……公子羽做生意的手段令我大开眼界,也谢谢你最后让我死在自己的手里……”

“既然是这样,那你为何还要对付我?你要请人杀你自己和要杀我根本就是两回事。”公子羽脸色深沉,心头仿佛有人用铁锤重重地击打着他。

花无忌用残余的力气让自己平躺下来,他想用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他安静地躺在地上,双眼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再黑暗的天终究会有天亮的时候,有光亮的天空很宽阔,也很自由。

“因为我打听过,公子羽实在是一个不太好骗的人……倘若让你知道了我最终的目的,或许你根本就不会接手我的生意……所以我才花了点心思让这一局更真实。结局很好……我终于不用像一条狗一样被人呵来唤去了,我自由了……”

话音骤停,花无忌手中的彼岸花面具再次从手中滑落,这一次,他再不能亲手捡起来了。

花无忌死了,却死得很安然,或者说,他终于解脱了。

可是公子羽却蹲在他尸体旁,久久无言。

公子羽感觉自己被人算计了。

他虽没有开口说,但心里已经有了这个想法。

“策命师”公子羽,一向只算计别人,却不曾想这一次竟反被人“算计”了。

所以他久久望着已经断气了的花无忌,心情有些复杂。

江湖传说,花盗花无忌不但轻功卓绝,更是诡计多端,所以多年来都不曾被人抓住。这一次,花无忌用自己的命印证了他“诡计多端”的这一条说法,的确不是假的。

只是“以命换命”的这种算计的代价委实太大,不是谁都能做得到承受得起的。

公子羽站起身,轻轻吐了一口浊气。

他负手而立,抬头看天,心里颇有几分沮丧,因为他心里承认,花无忌最后已经赢了他。

“咳咳……”

赵柏灵在一旁目睹这最后的过程,心里也觉得很是意外,他咳嗽两声,轻叹道:“虽说都是银子的事,可这次的银子,怎么感觉就有些不对劲呢?”

他轻抚着胡琴,幽幽拉出一阵音调哀怨凄凉的琴声。也不知他是为今夜死去的人奏起的哀歌还是真的有感而发。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多愁善感起来了?”公子羽皱眉道:“难怪你当年就算是有名的杀手,却一直赚不了多少银子。”

“杀手啊?”赵柏灵收住琴音,他苦拉着脸皮,“我好像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杀手。”

公子羽道:“不是杀手,那你是什么?大侠?剑客?又或者就只是一个为了活下去的老头?”

“大侠和剑客,差不多都是每一个武林中人最初的梦想吧。可是最后都不得不面对现实,肚子都吃不饱,拿什么去当大侠剑客?”赵柏灵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才会去做收钱办事的那种人。也罢,就算是杀手吧,可是杀手,也应该有自己的原则,你说是不是?”

他斜着眼看了看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年轻人。

公子羽不咸不淡的道:“就是因为你的原则,所以你算是比较失败的杀手。”

赵柏灵摇晃着脑袋,叹着气道:“世风日下了,这个江湖好像真的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江湖了,又冷又硬的,没啥意思。”

这个江湖难道不一直是这样吗?

这句话,公子羽没有说出来。

赵柏灵受了伤,神情有些疲惫。他望着已经死去了的花无忌,皱眉道:“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拐这么大一个弯,到头来要杀的竟然是自己。就算真的不想活了,抹脖子跳河服毒都可以,还要拉这么多人陪他一起死,他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公子羽沉默不语,良久后才缓缓道:“就算你活了几十年,却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一个人真正在没有希望的时候那种感觉是什么。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最无法接受的就是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所以或者死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赵柏灵抱着琴,想了想,道:“可我却觉得他是真的有意在和你赌。他虽不想活,却没有自己终结自己性命的勇气,所以他找到了大名鼎鼎的策命师,因为他一定听说过,策命师从来不会失手。在他的布局里,公子羽要是失了手,那他就赌赢了,他就可以继续活着。”

“花无忌虽然的确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可同样也是一个懦弱的人。”公子羽微微摇头,神情有几分波动,道:“只可惜这一次他赌输了。”

“哎,你们现在的这些年轻人,想的东西太多了,不累吗?”赵柏灵苦笑着摇头,“倘若有一天需要你失手一次,你会不会说服自己?”

公子羽闻言,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他从来都没有去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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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柏灵也不追问,他伸了伸老腰,看了看同样死去多时的俞成,道:“红楼可不容易对付,据说他们的规矩是不完成雇主的委托是永远不会停手的。你可得小心点啊。”他拿出一片银色的羽毛递给了公子羽,苦笑道:“总算又完成了一次。我这老胳膊老腿短时间可经不起这么折腾了,再有麻烦事,你可得去找别人了。”

公子羽淡然一笑。

赵柏灵拍了拍酸痛的腰杆,忽然对着这院子叫道:“我说,你要不要陪我去喝一杯酒?”

他这话自然不是对公子羽说的。

就见赵柏灵前方远处院墙黑暗中,慢悠悠走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

这个人虽然在动,可是身上却有种绝对安静的气息,安静到好像只要他在阴影中一停下来,立刻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这个人身材并不算高大,但却充满了无比敏锐的力量,他浑身都罩在一袭黑袍中,背后肩头露出半截黑沉沉的弓弦,以及箭囊中的十一支黑羽长箭。

黑衣人走出阴影,光亮中映出黑色风帽下一张轮廓坚毅的脸。

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他的相貌本来很普通,但是因为右脸颊上多了一条疤痕,所以就让他的相貌立刻变得不普通了,甚至还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尤其是他的那一双眼睛之中的神采,就如同处于捕食状态中的虎豹,充满着原始野性的敏锐。

赵柏灵抬头望了望至少在一百步开外的那栋三层角楼,夜色中只能隐隐看到一处模糊的楼顶轮廓,然后说道:“风这么冷,你站那么高,冷不冷?”

他看着那个身背弓箭相貌普通却又显目的年轻人。

黑袍年轻人却没理他,径直走到那被羽箭洞穿头颅的少女尸身前,弯腰拔出了黑羽箭。然后又来到花无忌尸体旁,同样面不改色的拔出了箭。

赵柏灵看着他娴熟的拔箭动作,忍不住眉头皱成了一堆。

那年轻人将箭放入箭囊,走到公子羽面前,递出一片羽毛,说道:“还剩五箭。我希望下次你最好能让我一次就把五箭射完。”他的话很简单直接,声音也很干脆明亮。

公子羽接过银色的羽毛,嘴角一翘,说道:“那你就最好希望我能接到需要你连射五箭的生意。”

年轻人没有答话。

“连射五箭?”赵柏灵满脸讶异,他看着那背弓年轻人,道:“在你孟离的御神弓下,如今江湖上除了青城山吕老道那一代的几个人以外,还有谁值得你连射五箭?”

背弓年轻人,名字叫做孟离。

孟离还是没有回答赵柏灵的话。

公子羽手里捻着两片羽毛,随口道:“御神十三箭,的确有神惊鬼惧之威。所以就算我想要你一次就完成契约中的余下生意,一时只怕也接不到这样的大买卖。”

赵柏灵忽然一脸好奇地对孟离道:“小孟,你是不是很缺钱?”

孟离冷冷的道:“我现在不缺钱。”

“那如果要你连射五箭,需要多少银子?”赵柏灵抱着琴追问,他那个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半百的老头子。

有些人虽然年纪不大,却心思老成;而有些人就算一大把年纪,心态却始终不改年轻。

而赵柏灵显然就属于后者。因为他一直都是一个比较乐观开朗的人。

孟离还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他看着公子羽道:“我与他的契约里的约定,是一箭一万两银子。”

“一箭一万两?”赵柏灵眼珠子转了几转,“如果加上刚才那两箭,那你岂不是欠了他七万两银子?”

“是。”孟离说得很干脆。

赵柏灵嘴角撇了撇,叹道:“说句公道话,你这一箭一万两,委实有些便宜了。不过和公子羽做买卖,他是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小孟啊,你可知道那个卖豆皮的小子,这一次赚了多少银子?”

“那不关我的事。”孟离道:“他是他,我是我。”

“在一个地方安静的呆上半个月,不用亲自动手就能拿到十几万两银子,这样轻松的生意,为什么不找我们做呢?”赵柏灵苦笑着说道,眼睛看了看公子羽。

公子羽淡然道:“我做每一桩生意,一向只找合适的人,并不一定要找最厉害的人。”他望了望二人,“比如要杀像李远松霍震东这样的人,你们两个显然并不合适。”

孟离不置可否,赵柏灵则是耸了耸肩。

其实赵柏灵心里很清楚,公子羽说得很对。相比于那个卖豆皮的小子,孟离过于沉静,反而显出他的内敛不凡;赵柏灵生性随意不羁,最容易受外在因素影响而发生无法掌控的变故。而路小飞却更贴近普通人,是一个不会让人轻易产生怀疑的人,因为他本身并没有锋芒毕露的特征,以及江湖高手的独特气质。所以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杀手,他完成任务的几率就会更大,这就是公子羽口中的合适的意思。

公子羽看了一眼孟离,道:“倘若不是你们离此地最近,我或许也不会调你们两个。特别是御神十三箭,用一次就少一次,若非特别重要的目标,我是不愿轻易让箭射出去的。就像这一次,显然就有些亏了。”

孟离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赵柏灵拍了拍他的肩头,摇头道:“和公子羽做交易,你就别想能从他身上得到便宜,我们摊上了他,就认倒霉吧。”

公子羽笑了笑,对二人道:“可是我却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苛刻的人,我只是会仔细评估每个人身上的合理价值而已。”他看了看赵柏灵,道:“你们可以去最近的汇通银庄,那里有我提前给你们预付的这一次的分红。老赵,你可以安心喝几天酒了。”

他显然清楚赵柏灵身上的伤虽并不太严重,可也需要花时间去休养。

“走吧走吧。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赵柏灵又开始揉着他酸痛的腰,对孟离道:“认识你也有些时间了,我们还没一起喝过酒呢。对了,我们就去那聚仙楼吧,你不是才从那里出来吗?那里的酒应该味道不错吧?”

孟离哼了一声,道:“有喝酒的时间,我宁愿擦擦我的弓箭。”

“说真的,你年纪轻轻真没有这么刻板的必要,那样会让你变得很无趣,人一旦变得无趣,那人生也就会跟着无趣,那样就真的太无趣了。”赵柏灵嘴里叽叽哇哇不厌其烦的继续道:“要不就去那个羊杂汤摊子也行。我看到他在那里喝了好几碗,味道应该也不差呢。”

他一面碎碎念,一边拉着孟离往外走去。后者虽然语气不怎么热情,但脚步却跟着动了起来。

“小孟啊,我问你件事。”赵柏灵好像关不住他的嘴巴,“你为什么会欠抠门的家伙那么多银子啊?”

两人渐行渐远,就听孟离极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如果有一天你死了,一定是因为话太多。”

“我不怕死,反正我也活得够久了。不过还活着就先别去想死的事。人这一辈子,谁都不容易,能活着总归还是好的嘛。”

孟离好像就没说话了。

二人穿过院门,离开了这处隐秘的老宅。

公子羽目送那二人离去,才重新将目光移到花无忌身上,他看着花无忌那残缺的脸容,心里忽然冒出了几分萧索之意。

“既然花无忌三个月前就已经死了,那就永远让他死在三个月前吧。或许这也是你想要的。”公子羽自言自语,“有些秘密,应该随着消失的一起消失。”

不久以后,那座外表老旧内里精致豪华的古怪宅院,忽然被熊熊大火淹没殆尽。

宅院外面不远处,火光闪烁中映出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在火光中忽明忽暗被拉得很长。

一辆黑色的马车缓缓自暗处行驶出来,驾车的马夫跳下车,走到那人身旁。

那马夫正是先前花无忌派去接公子羽的那个马夫。但此时他却躬身对那人道:“公子,接下来还有什么吩咐?”

“找到路小飞。”那人背对着马夫,语气漠然道:“将他的行踪报告给我。另外,通知立花樱子,让她等着我。”

“是!”

马夫低声回答,转身驾车离去。

正极力压制心中涌动着不明情绪的公子羽,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御剑之道,道门奇才,青城崇真叶素真吗?”他忽然冷冷笑了两声,“这个江湖,好像要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

公子羽的笑声生硬冰冷,而他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语调却与之前的口音完全不同,那是一种沙哑低沉更冷漠的语调,仿佛他的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因为此时他的眼神,完全与公子羽没有丝毫关系。

不远处那炽烈的火焰在他双眼眼眸中沸腾、收缩,继而随之一直烧进了心底。而心底深处的火焰中,有一个身影模糊瘦弱凄惨孤独的孩童,他缓缓抬起了满是痛苦绝望惊恐的脸。而一股隐隐无法压抑的恶杀之念,正由他心底被火海包围的那个孩童的眼里,蠢蠢欲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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