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精妙无伦的面皮揭开以后,铜镜里显露出来的,却是另外一张陌生的脸庞。
长发散落下的脸轮廓分明如刀刻,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子冷峻孤傲之色,与那张公子羽的脸完全没有半点关联。
铜镜中陌生的人双眼中透着深邃,明亮的眼眸仿佛是夜空之中的两颗星芒。看似年轻的脸上却有着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深沉睿智,仿佛无数风雨沧桑都曾在他脸上留下过痕迹。
他就这样安静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烛光中那忽明忽暗的背影竟显得无比落寞。
冷峻的面容,睿智的神采,沧桑落寞的身影,无不标明着他是一个虽然年轻却早已历经无数世故和江湖风霜的人。
或许可以说,他本来就是一个孤立于世的寂寞人。
又或者,他这幅面孔所代表的身份,本来就是一个不该继续留存在世的存在,亦或者早已被世人所遗忘。
但在他的心里,他是谁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并不会觉得世人已经遗忘了他身负着的那个久远的身份。
以及,被那个身份所赋予的那个名字。
所以,无论是那个被称为策命师的公子羽,还是目前尚未被世人所熟悉的其他人,都不过是一种被有意创造出来的身份,而这些身份的诞生,都只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要隐藏一个人,自以及他真正的身份。
于是真正拥有绝对智慧和力量的人,就隐藏在那些不同的身份之后,他将这个江湖当成一场游戏一局棋局,那些被创造出来的身份就是被他控制的游戏角色或者棋子,而真正的他却隐藏于黑暗中,高高在上的享受着掌控一切的乐趣。
他浪迹江湖,操控布局,透析人性,因为在他眼里,人世本来就不过一场游戏而已。
铜镜里的他缓缓闭上双眼,双手置于丹田处,开始了早已不知历经多少次的吐吸之法。
他身体里那深厚无比的雄浑真元,在被长久的强自禁锢下随时都有反噬的可能,所以需要不定时的以秘门功法进行引导凝聚,最后再次将之封禁于体内。
暗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烛光偶尔摇曳。
盘腿静坐调息的人气息逐渐归于细微平和,一柱香以后,他呼吸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而且一呼一吸之间的节奏频率也同时慢得至少超过十息以上。
如此反复数个周天运转之后,他浑身已经漫出一层淡薄的氤氲之气,头顶百会穴上更是聚起了三道白雾般的气相。
而这就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一种高深修为,名为“三花聚顶”。拥有如此迹象的人,就昭示着他的内家修为已经到达了化象之境。
随着他那绵长而又十分缓慢的呼吸,那头顶上的三道雾气越升越高,形状也越发粗壮。当升到他头顶三尺之时,却忽然势头一转,三道雾气如同三道倒流的瀑布,竟沿着他的身形宛如活物一般的流转起来。
随着那三条瀑布一般的雾气流转,他周身那一层如雾如云的气机就好像受到了某种牵引,在他的呼吸之中开始有序的向三条雾气汇聚。当最后全部汇聚完成后,三条雾气已经粗如手臂,形状如同龙蛇。
片刻以后,三条龙蛇竟然脱离了他的头顶百会穴,肉眼可见的龙蛇之气立刻首尾相连,随身盘绕游走。沉静的暗室中顿时现出一片足可让人瞠目结舌惊掉下巴的奇异之象。
此时,铜镜中的脸一片沉静肃穆,预示着这种神秘的真元运转之法已经快到了关键时刻。
果然,他绵长的呼吸声渐渐随着三条龙蛇流转游走的速度而变得快了起来,而他的额头也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如此半刻以后,他的呼吸忽然一顿。正在周身盘绕游走的气机也随即缓慢了下来。
他双掌在丹田处虚合,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速度变慢的三条龙蛇便随着他那深长的呼吸顿时在他周身静止不动。
双掌虚合实接交错,呼吸深长不绝之间,他身上原先被银针所制的三十六处穴道中就各自散出一道真元,三条龙蛇气机如有接引,各自分出三十六道小龙蛇,对应着三十六处穴道而去。
这个时候,铜镜中的面孔越发凝重深沉。
于是奇象再生,暗室中的人周身气机宛如一条条龙蛇游走,并不断朝身上不同位置的穴道中涌入。
周身再次汗湿衣衫。
这种世间罕见的真元归纳之法,毫无疑问足可令当世武道为之惊奇赞叹!
这种独特高深的神秘功法,在他所修练的武功心法中,名为“神游”。
而他之所练,乃一个神秘宗门的秘传功法,名为“无相驭虚”。这种异于寻常的武功,一共分为“御返”“逍遥”“神游”三个境界。而每一个境界里又分别存有两个小境天境界,三境合一,便称“六天境”。
如果能将三境修为练至“六天境”,那便是无相驭虚的最高境界,其威力无可比拟。在那个神秘宗门某个先人的口中,无相驭虚若练至最功德圆满,几乎可达功参造化,天地无极之境。
暗室中的人虽然已有“神游”境的功力,但“六天境”的修为到底有几境却是不知。
暗室沉静,所以仿佛时间也流逝得很慢。约莫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缠绕在那人周身的三十六条龙蛇已经有三十三条先后被气机引入到了体内。如今就只余最后三条仍然在三处穴道外徘徊。
而他此时的脸上,已经汗如雨下,并且凝重的神情中已经露出了几分疲惫和痛苦。
他的脸皮忽然一阵抽搐,仿佛在用最大的力量吸收着最后那三条龙蛇之气。
片刻后,随着他口中沉重的呼吸,一条龙蛇之气缓缓游进了一处穴道。
而剩余两条龙蛇徘徊的位置,就在他后背脊柱之处的穴位。
他双目紧闭,眉头深锁,浑身衣衫无风鼓荡,身体已经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显然这最后两处穴位,才是“神游”境最艰难突破的关隘。
而此时他的神识,却骤然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之所以说是“又”,是因为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不止一回了。
他身体内的真元气海已经快要归于平静,但就只差最后两处窍穴没有被突破,所以看似完满的境界却有着细微但危害极大的缺口。
如今在他已达忘我之境的神识空间中,忽然炸起一道惊雷。
惊雷过后,原本空宁的神识世界里顿时一片黑暗,随后涌现出一阵杂乱无章的虚景幻象。
而肉身仍然无比敏锐的他,此刻只觉得脑海中一阵刺痛,浑身顿时如遭雷击。
黑暗的虚景里,一阵阵幻象镜花水月般的出现……
文弱的中年男人倒在一群凶悍乱兵的刀下,背后插着刀的妇人抬起血污绝望的脸庞;寒风雪地中瘦弱的孩童被人当作牲口一样的牵着,堆满尸体的庄院,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某个男孩坚毅的眼神;黎明前破屋中伟岸的人影,雪山中如春的风景,天涯海角流浪的三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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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神识空间在这些凌乱不堪的幻象中变为血红,血红像潮水一般的蔓延开来,有一个提刀的人影在血潮中缓缓走近……
已经陷入神识幻境中无法自拔的人此刻心跳如同擂鼓,周身如同针刺,体内真元已经不受控制开始乱窜。
幻境之中,血潮褪去,变为滔天烈火,而烈火中,有一个男孩缓缓抬头,满脸惊恐绝望……
又是一道惊雷劈响,神识空间再度转变,血红与黑暗交织成一颗巨大的无叶古树,树上狰狞蜿蜒的枝条如同秘魔的爪牙,在虚幻的世界里形成一片奇诡幽静的景象。
古树对面血红与黑暗交缠的光影下,高高在上,孤傲沉静的人独自坐在一盘残局后,双眼望着前方。
那双眼眸里,有玩味,有睥睨,有寂寞,还有……淡淡的哀伤。
他看到古树旁边,悄然走来一个发带飘飘的公子模样的人。
竟是一张熟悉的脸孔——公子羽!
公子羽看着棋盘后的人,忽然问道:“你还好吗?”
睿智却又孤傲的人看着公子羽,淡然道:“在这个世界里,我有叫你来吗?”
公子羽看了一眼他,微笑道:“我若不来,你岂会知道你还在不在?”
棋盘后的人忽然冷笑道:“真是有趣,什么时候连棋子也可以自己走了?”
公子羽手指从胸前发带上滑过,脸上没有表情,道:“倘若你手上连棋子都没有的话,就算有再精彩的局,你也无路可走。”
棋局后的人闻言,忽然拈起一颗白子,淡然道:“你应该要知道,在我的棋局里,任何一颗棋子都可以随时变为一颗弃子。”
手指轻弹,那颗白子就飘然飞向公子羽。
公子羽一动不动,随手一接,便已将白子扣在手指间。
他微笑道:“你的棋力不止于此。”
棋盘后的人脸皮抽动了一下。
公子羽忽然诡秘一笑道:“那么他呢?”
白子蓦然为黑。
公子羽微微侧头,看向古树之下。
庞大如魔身的树根下的阴影中,有一个乱发飞扬浑身黑色的人。
他低垂着头,看着手上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竹笛。一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笛子。
棋盘后的人又一次冷笑道:“都是棋子,又能如何?”
公子羽看着黑影微笑。
那黑影没有抬头,语气沙哑低沉的说道:“倘若你敢放出完整的我,你就一定会后悔现在说的话。”
棋盘后的人嘴角再次抽动了一下。
然后他就阴冷的笑道:“真是太有趣了。在我的世界里,你们竟然妄想拥有自己?”
公子羽轻叹道:“以你的智慧,应该明白所有游戏的乐趣,其实就是那些掌控之中的意外变数,因为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那人忽然伸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发出一阵低沉的笑。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手掌虚空张开,在他的视线里,公子与黑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给我闭嘴吧!”他冷然道:“我之掌下,岂有意外?”
“既是如此,那你又为何会在此?”公子羽摇头道:“难道你没发现,你是一个虚伪懦弱又可怜的人吗?”
“如果他不懦弱,就不会将我禁锢在这里。”树根下的黑影忽然转头,厉声喝道:“放我出去,将我的剑还给我!”
一张嚣狂冷邪至极的脸!
“给我滚开!”棋盘后的人忽然冷喝,他屈掌一抓,空间与他们两个人瞬间破碎。
在那些破碎的残影中,两张脸皮却鬼魅般向他脸上扑来……
“呼……”
一声沉重的呼吸声从他口中传出,他从魔魇般的神识中挣脱而出,脑海中如同有狂风巨浪在冲撞。
背后两条龙蛇在穴道外挣扎扭曲,仿佛不得其门而入。
他汗如雨下,睁眼之际,双手一挥,手中已然多了一把银针。
手影翻飞之间,三十六根银针再度入体。
体内奔腾翻涌的真元终于逐渐归于平静。
他凝神静气,不甘却又无奈的让那两条龙蛇之气消散于无。
“快两年了,始终无法突破神游二境的关隘,而神识之中的异象却越来越严重了。”他面色阴沉,心中暗自说道:“到底还要怎么做才能三境合一?”
这个答案,如今除了他自己,只怕无人知晓。
若非身负神游初境的修为,又意志力超凡,否则以他这种不顾功体承受的极限而强自提升境界的行为,恐怕早已神识破碎而走火入魔变成一个颠狂的疯子了。
他虚脱一般的垂下双手,陌生的脸庞一片苍白,仿佛已经精疲力尽,这一轮周天运转之法已经让他耗费了极大的精力。
异于寻常的风暴之后,则是沉静的无声。他浑身湿透,背上犹如有蛇爬过的冰凉。
“欲速则不达。”他缓缓的回过心神,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一边暗自告诫自己道:“无相驭虚玄妙无穷,当中的关窍晦涩高深,非急于求成之心可得突破。”
他有极其超群的智慧,所以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自己恢复冷静。
然而冷静之后,他心里依然有埋藏不住焦躁
“但我已经穷尽数年之功,也尝试过无数方法,为何就是迈不过这最后一道关隘?我到底还要怎么做?”
他的脸色露出阴沉隐怒之色。
由此可见,在那沉静智慧的背后,依然隐藏着被压制的喜怒无常。
“师父,你曾说过数百年来,能练成六天境的人没有超出十个。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萧易一定会成为那十个人中的其中一个。”
萧易,这个从未被世人所知名字,代表着一个也从未被世人所知的人,此刻他的眼睛里闪过无比坚毅的光芒。
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然后他再次轻轻调整呼吸,感应着体内真元的变化,似乎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
他忽然低头看向那只碗,然后轻轻一笑。
他这一笑,孤傲自信睿智就全回来了。
“既然都是需要时间的事,那就慢慢来吧。”
他伸手取过一只瓶子,然后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碗里……
暗室里重新恢复了沉寂,只有他的双手还在继续着熟练而精巧的制作……
半个时辰后,烛光下他抬起双手,手上赫然是一张人的面皮。
“真是一张英俊的脸啊。”他看着那张脸皮由衷的感叹道:“难怪会有那么多女人都喜欢。”
他满意的微笑着,衣袖一挥,烛火骤灭。
满室黑沉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