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了一眼,既好笑又感慨。霍仲祺听出那曲调正是之前顾婉凝弹过的,不禁有些怅惘。郭茂兰听着这歌声,却十分诧异。虞浩霆这些日子在淞港,人前仍是沉着翩然,但每晚和霍仲祺打完电话,脸色都极差,常常在办公室里待到凌晨才勉强睡上三四个钟头,顾婉凝竟是一次都不肯听他的电话。
此前他和顾婉凝闹了别扭,砸东西也好,作也罢,总归是有个出口,可这一次,虞浩霆只是默然,郭茂兰琢磨着他是自己在跟自己生气,却也毫无办法。这趟回来他原本极为担心,不管顾婉凝是不理不睬还是不依不饶,恐怕都是一场麻烦,不想他们见了面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两人各怀心事,等了好一阵子,虞浩霆才从房里出来,对霍仲祺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叫茂兰在这儿,你赶紧回家去吧。你要是再不回去,霍伯母恐怕要到陆军部来跟我要人了。”
霍仲祺心中怅然若失,一转念却笑道:“四少,您歌儿唱得真好,几时也教教属下?”他此言一出,郭茂兰也是一笑,连忙咳嗽一声遮掩过去了。
虞浩霆见状笑骂道:“你们什么不好学,学人听墙根儿!”
霍仲祺一脸委屈地冲郭茂兰说:“我现在是相信你这差事不好干了。整天伺候着这么霸道的长官,许他唱,倒不许人听。”
郭茂兰不敢答话,低了头又是一声咳嗽。
刚才顾婉凝要他唱歌的时候,虞浩霆就有几分尴尬,此时被霍仲祺一闹,脸上亦隐隐一热,沉声道:“小霍,你走不走?”
霍仲祺立刻敛了笑意肃然看着他,正色道:“四少,你脸红了。”
虞浩霆刚要作,却听霍仲祺突然冒出了一句:“婉凝会弹琴。”
虞浩霆一怔,“什么?”
霍仲祺笑道:“婉凝会弹琴,只是栖霞太大了,人家要练琴都不知道琴房在哪儿,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她会弹琴吗?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
虞浩霆正想着,霍仲祺突然又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四哥,你想不想知道婉凝喜欢什么牌子的巧克力?”
虞浩霆又好气又好笑地瞧着他,“你说。”
霍仲祺促狭一笑,“你唱支歌儿给我听,我就告诉你!”他话音未落,也不等虞浩霆答话,便极快地关上门闪了出去。
因为谭、苏两家都不愿张扬,宝笙的葬礼极为简单,除了自家亲眷之外,就只有几个要好的朋友,连谭文锡也没敢露面。唯独虞浩霆陪着顾婉凝过来,而且到得很早,婉凝捧了大束的百合花放在宝笙的遗像前,谭家的两位公子和苏兆良却都丢开了宝笙的事情,来和虞浩霆攀谈寒暄。谭夫人一直拿帕子拭着眼角,絮絮跟人说着宝笙平日一向乖巧柔顺,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烈性,又感慨谭文锡年轻不晓事,被外头人撺掇得失了分寸。
欧阳怡在一边听了,心中冷笑,咬牙对顾婉凝道:“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别人的错,她倒忘了她自己是怎么摆布宝笙的。”
顾婉凝漠然说道:“昨天苏兆良委了实业部一个司长的位子。”
欧阳怡听她对宝笙的父亲直呼其名,不由一怔,却见顾婉凝下颌一抬,示意欧阳怡往虞浩霆那边看,“你看看那些人,有没有一个在意宝笙的?”
欧阳怡想到她刚才的话,心中一恸,“怪不得苏家这样便宜谭文锡。”
陈安琪来得有些迟,一见顾婉凝和欧阳怡眼圈便又红了,平日里数她最为活泼热闹,然而今日却十分静默,一双杏眼始终泪雾蒙蒙,不胜凄楚。
宝笙的葬礼一结束,虞浩霆就带着婉凝离了谭家。顾婉凝病体初愈,本就憔悴,今日又穿了素黑的长裙和大衣,越显得纤弱苍白,楚楚可怜。她自上了车,便低着头一言不,虞浩霆握着她的手,将她揽在自己肩上,柔声道:“宝笙的事你别再想了,她和你那么要好,一定也不想你太伤心。”
顾婉凝听他说到宝笙,喃喃道:“为了那么一个人,值得吗?宝笙怎么这样傻?”她这一问,虞浩霆亦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微微一叹,便想转过话题:“婉凝,你要是不愿意回栖霞,不如我们去余扬住些日子,吴门的梅花大约已经开了。”
他见顾婉凝不肯答话,想了想,又说,“要不然,索性走远一点?我们去眉安,那里地气暖,你好好养养身子……”
他正说着,顾婉凝忽然轻轻插了一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虞浩霆一听,忙道:“好,你说。”
顾婉凝慢慢从他怀里直起身子,转脸朝着窗外,低低说道:“你让我走吧。”
虞浩霆怔了一下,强笑道:“你想去哪儿,你告诉我,我陪你去。”说着,便伸手去拉她。
顾婉凝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声音却是一片沉静:“四少刚才已经答应了,就不要再出尔反尔了。”
虞浩霆拉住她的手微微一僵,“为什么?”
婉凝仍是静静的,“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虞浩霆放开了她的手,绷着面孔一言不,车子一路开回悦庐别墅,郭茂兰从前车下来,见卫朔和开车的侍从都下了车,虞浩霆和顾婉凝却没有出来,刚要动问,卫朔已经冷着脸跟他递了个眼色,郭茂兰一见心底就是一沉。
“你想要我怎么样?”虞浩霆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
“我想请四少放我走。”顾婉凝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单薄。
虞浩霆的呼吸有些重,一阵痛意在他胸中挣扎了片刻,才迟疑着问:“婉凝,你是不是……伤心孩子的事?”
孩子——
他沉涩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虞浩霆把她抱过来,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低低吻着。从出事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件事。那个孩子,来得这样突然,又离开得这样意外,他和她都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这个孩子没有出事,他和她现在会是怎样?
她会不会就肯原谅他了?
他怕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也怕她想要这个孩子,他在淞港的时候,一夜一夜,任这些念头反反复复撕扯着他的心;可见了她,他什么都不敢说,他怕他一提起,就叫她难过,什么样的苦楚他都愿意受,只要能让她不难过。
然而,她面上只有带着倦意的漠然,“虞浩霆,你放过我吧。我从来都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信。”他倔强地抿着唇,抱着她的手臂却缓缓放开了,“你不用拿这样的话来气我。”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不会和你在一起了。”顾婉凝依旧是神情漠然,“你想去抓我家里人你就去,我陪着他们就是了。”
虞浩霆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你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是不是?”
顾婉凝侧着脸,只是默然。
良久,虞浩霆起身推开车门,背对着她说:“好。你走。”
顾婉凝回到栖霞官邸只待了不过十多分钟,走的时候仍旧拎着当日来时那只小手提箱。
虞浩霆回来的时候,房间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她的衣裳还在,她未看完的书还在,她写了一半的《长干行》还在,连她那个存“私房钱”的盒子也还在,里面不光有那张八百元的支票,单摞着的银元,还有这几个月他在陆军部的支薪……虞浩霆坐在床边,苦笑着将那盒子搁了回去,但凡和他有关的东西她都不要吗?
“四少!”郭茂兰敲了敲卧室的门。
“进来。”
郭茂兰见他神情索然,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虞浩霆已问道:“她回家去了?”
“没有。顾小姐在竹云路租了一处房子。”
虞浩霆抬头看了他一眼,疑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事情仓促,顾小姐一时不想告诉家里。”
虞浩霆皱眉道:“她怎么找的房子?”
“房子是上个礼拜欧阳小姐租下来的。”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虞浩霆的声音有些黯涩:“她一个人?”
郭茂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syn。”
虞浩霆面上掠过一丝微薄的笑意,又极快地消失了:
“叫致轩那边好好看着,别惊动她。”
虞浩霆回江宁的当天晚上,顾婉凝就叫人送了封信给欧阳怡,请她帮自己找一处房子,欧阳怡便选了竹云路。这里挨着陵江大学,清幽安静,小小一间院子,俭朴整洁,房东是陵江大学史学系的一个教授,这位教授的太太和欧阳怡的姐姐欧阳忱是红十字会的同事,十分熟络,听说是欧阳怡的同学来住,便极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婉凝,你这里缺什么就告诉我。”欧阳怡临走时有些迟疑地嘱咐道,“你真的不用我在这儿陪你?”
顾婉凝柔柔一笑,“不用了,你快回去吧,已经很麻烦你了。”
送走欧阳怡,顾婉凝一转身,syn正凑到她身前轻轻蹭在她腿上。婉凝蹲下身子,把它抱进怀里,抚弄着说:“咱们在这儿住些日子再回家。不过,以后我没机会带你到云岭去玩儿了,那里风景很好呢。”
她抬眼望了望四周,如释重负地轻轻一叹,心里终于静了下来,她要好好想一想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