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栖霞的人说总长约了人,晚上在枫丹白露吃饭。”昨晚邵朗逸把顾婉凝送到了泠湖,孙熙平就觉得他们该跟栖霞打个招呼,不过,栖霞那边还真是淡定,人都丢了快一天一夜了,他们也不急着找。
“约的什么人?”
“是总长下午在参谋部约的,他们也不知道。”
“待会儿咱们去扰四少一席。”邵朗逸牵了牵唇角。枫丹白露?他兴致倒好。昨晚他留下顾婉凝又刻意隐瞒消息,栖霞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真就由着她这样走了?那么,他倒有一点兴趣,看看这个时候他会有心情跟什么人切牛排。
真正在枫丹白露的餐厅并没有包间,但西菜搬到中国少不了入乡随俗。紫罗兰的丝绒窗帘结着密滑的金色流苏,烛枝形的水晶吊灯柔光熠熠,高低错落的细颈玻璃花瓶里插了应季的鸢尾,像一群紫蝴蝶盈盈落在桌面……枫丹白露的布置一向都很浪漫,一男一女约在这样的地方吃饭通常也很浪漫,只可惜,他的语调和表情都不怎么浪漫:
“庭萱,我还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霍庭萱端然微笑:“不会是你和顾小姐定了婚期,请我去做女傧相吧?我可没有那么大方。”
“没有。”虞浩霆面无表情地啜了口酒,“我是想请你带一句话给仲祺,这些年,我一直把他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如果将来有必要,也麻烦你把我的意思转告给霍伯伯。”
霍庭萱心中疑惑,面上却丝毫不露:“怎么?他闯祸了?”
虞浩霆摇了摇头,一条一条切开面前的牛排,手上的动作很慢,语速却有些快:
“有件事我不知道霍伯伯有没有告诉你:仲祺喜欢了一个女孩子,你们家里不同意。”
霍庭萱闻言,莞尔一笑:“你也知道,我们家里的规矩不许纳妾。他那些女朋友……别说我父亲,就是母亲那么疼他,也不会由着他胡闹。”她正说着,忽然听见虞浩霆手里的餐刀不小心在盘底磕出一声脆响。
“庭萱,我知道你们霍家规矩大,不过——”虞浩霆顿了顿,语意愈沉缓,“前年小霍在沈州的时候,我去看他。他说,他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得一心人,白不离。你们霍家的家事,外人不便多说,所以我想,将来……你能帮他劝一劝霍伯伯。”
他这一番话,让霍庭萱更加迷惑起来。如果仲祺真的喜欢了什么人父亲不肯答应,那以他的性子,早就在家里闹起来了,更少不了撒娇耍赖扯上自己当说客,哪还用得着绕这样的弯子让虞浩霆来传话?然而虞浩霆这样郑重其事,必然是话有所指。她一时想不周全,遂笑着试探道:“他自己怎么不来跟我说?我这次回来,看他和致娆处得倒好,母亲也有这个意思。你没看出来啊?”
虞浩霆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漠然摇了摇头。霍家当然属意致娆,若是没有他们的事,小霍拗着性子闹一闹,或许还能求得霍万林成全,可是如今,什么都毁了,无论如何,霍家也不会让仲祺跟她在一起。他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可是从今以后,她的事已经不由他来决定了,他毁了她幸福的可能,却无从弥补。他能为她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
霍庭萱察觉出他的冷漠,面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改变:“对了,我也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
“下个周末在国际饭店有一场慈善义卖,捐助的是之前北地战乱的流民遗孤。所以,我想请虞总长届时能赏光——你要是有空,带顾小姐一起来吧。”
虞浩霆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你叫人拿份请柬过来,我让唐骧去。应付传媒记者,他在行。”
“你这么忙啊?”霍庭萱话音未落,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总长,邵司令找。”
“昨天我路上有点事情耽搁了,想着今晚约你的。没想到——”邵朗逸施施然走进来,闲闲笑着打量了一眼,“你佳人有约。”
霍庭萱见邵朗逸找到这里,思忖他多半是有要事,未必方便当着自己的面说,便嫣然一笑:“你们聊,我去打个电话。”
虞浩霆也搁了手里的刀叉:“有事?”
邵朗逸拎起醒酒器给自己倒了杯酒,在手里轻轻晃着:“浩霆……”一言未尽,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没事,我就是无聊,想找人喝酒。”虞浩霆闻言,端起手边的杯子朝邵朗逸一示意,抬手便喝空了。
邵朗逸慢慢品了口酒,眼波缥缈如晨雾中的江面,“你跟庭萱聊什么?”
“她说下个周末国际饭店有个慈善义卖,你要是有空,不妨去买点东西。”
邵朗逸端详着他,仿佛两人久未见面。昨晚顾婉凝苍白的睡颜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只觉得讽刺。太上忘情,他总以为自己最洒脱,却原来,他才是永结无情契的那一个。他想起那天,她到警备司令部来找他,一双翦水明眸里有出乎他意料的决绝和无助:“你要是骗我……”
他现在才知道,他错得这么离谱。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明明一早就知道,他从来都是最懂得取舍得失的那一个,他却亲手把她推到了这样绝望的境地,他一早就该知道的,“浩霆,我现在忽然有点儿佩服你。”
虞浩霆静静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欢欣,也看不出其他任何一种情绪:“是吗?我现在——也有点儿佩服我自己。”
栖霞官邸一夜之间沉静了许多,顾婉凝消失得太突然,各种版本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绘声绘色:比如虞四少和春台社的楚老板藕断丝连,被顾婉凝撞见,醋海生波闹翻了;又比如虞夫人看不惯这位顾小姐张扬轻佻,虞四少拗不过母亲,只好暂且金屋藏娇。只是传闻种种,皆是法不传六耳地隐秘流转——有了第一次的前车之鉴,谁也保不准这女孩子还会不会再回来。
消息传到霍家,霍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女儿,霍庭萱却察觉父亲似乎有一瞬间的沉郁。
霍万林看了看一旁的座钟:“打电话去悦庐,叫仲祺回来吃饭。”
不想一会儿下人过来回话,说公子这几天都不在悦庐,留话说去了渭州公干。
霍家母女闻言俱是一怔,渭州是陇北军政长官公署所在,虽属重镇,却远在边陲,怎么会有人派霍仲祺到那儿去公干?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月,他竟也不和家里打声招呼。母女二人都有些不解,霍万林却不置一辞起身往书房去了。
父亲的若无其事更让霍庭萱觉得异样。她想起那一日虞浩霆的语焉不详,心弦隐约触到了什么,却不愿去想,微一迟疑,对霍夫人道:“母亲,我有件事想问您。”
康雅婕还没动身回江宁就听说了顾婉凝的事,纵然她不怎么喜欢这女孩子,却也有点儿替她可惜。虞浩霆那样的人,是难相处,想到这个,自己倒有几分庆幸。只是她和邵朗逸似乎也太顺遂了些,总叫人觉得欠了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荡气回肠?不必多,只要一点就好。列车慢慢减速,她看了看在保姆怀里睡得香甜的女儿,缱绻一笑,所谓人心不足,大抵就是如此吧。
康雅婕换过衣裳出来,见邵朗逸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喝茶,轻甜一笑:“你这些日子一个人在江宁,都干什么了?”
邵朗逸垂眸笑道:“一个人无聊,当然是要找点乐子了。”
康雅婕眼波在他身上溜过:“是吗?你找了什么乐子,也说给我听听?”
邵朗逸起身放下茶盏,一直走到她身前:“我要纳妾。”
康雅婕怔了怔,旋即无所谓地笑道:“好啊。是那个到现在还没嫁人的徐家二小姐,还是江宁又出了哪个风情万种的交际花?”
“既然你也同意,那我就叫人派帖子去了。”邵朗逸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日子定在二十六号,事情我都交代下去了,就不用你操心了。”
康雅婕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邵朗逸慢慢退了两步,回过头来:“是我有什么没说明白吗?”
康雅婕盯了他一眼,“你说真的?”
邵朗逸淡笑着点了点头,康雅婕的容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不可能!”
“我要纳妾你不同意,是吧?”
康雅婕偏着脸一声冷笑代替了答案,邵朗逸面上倒一丝愠色也无,唇边甚至还浮了浅浅的笑纹,“好,那我娶平妻。现在叫人改帖子也来得及。”
他想起之前顾婉凝听他解释中国人复杂的婚姻关系,末了,冒出一句:“我觉得你还是纳妾比较好,反正明年我就走了。这样的事我听说过好几次,但是没有听说过谁家的夫人突然不见的。那还要离婚,又麻烦。而且,邵夫人会更生气的。”她和他说话的神态,像是在讨论一笔全然事不关己的生意,理智得让人不安。他忆起初见她的那一天,她一言不合就冷了脸色离席而去,转回头又在他臂弯里那样的温存柔婉。和衣睡倒人怀,娇痴不怕人猜。他忽然觉得担心,那样无忧无虑的娇纵明媚,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了?
“邵朗逸!”康雅婕想要尽力压抑的怒气一迸而出,“你什么疯?”
“我们邵家这样的门第,这种事也不算很奇怪吧?”邵朗逸的指尖在身畔一瓶青花凤尾尊的沿口摩挲着转了两圈,无所谓地笑道,“难道康帅昔日——没有内宠吗?”
“你?!”
康雅婕胸口起伏,显是愠怒至极,一时间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答他。以邵朗逸的家世身份,纳妾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然而眼下国内西化得厉害,许多自恃开风气之先的士绅名流都力主文明结婚,一夫一妻;当然,趁这个风气换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原配也是常事,可她康雅婕不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小脚村妇!况且,她和邵朗逸成婚至今,一直都是琴瑟相偕,人人艳羡。邵朗逸今日忽然说要纳妾,此时此刻于她而言,比伤心更猛烈的感受却是羞辱。
康雅婕沉了沉心绪,口吻更加斩钉截铁:“不可能。”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