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她对面的邢瑞芬忽然笑道:“邵公子都凑出个’好’字来了,虞夫人就不急吗?”
上的王月婵也跟着附和:“就是,四少忙归忙,这点儿空总要有的,从前不也常常陪着顾小姐……哎呀,瞧我这记性,说顺嘴了。”
魏南芸听到这里,猛然把面前的牌往前一推:“你们到底是来打牌的,还是来打听的?”
边上三个人连忙莺声燕语一边劝一边重新理牌:“我们就是随口说几句闲话罢了,总不成闭着嘴打牌吧?”
魏南芸见状,也划出了笑纹:“那就好。你们有什么闲话只管说,可是什么都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月婵闻言,神色忽然有些鬼祟,抬头看了看,见周围的下人都离得远,才憋着嗓子开口:“要说闲话,我还真听了几句不寻常的——邵家新得的这个小公子,有人说,瞧着倒像四少。”
她此言一出,高雅琴和邢瑞芬都闭了嘴,魏南芸扫了她们一眼,迸出一个轻鄙的笑容来:“亏这些人想得出来!那么小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就算是像,也是应该的,浩霆和朗逸本来就是兄弟,连我们夫人都说,两个人小时候眉眼极像的,这有什么可说的?”
王月婵闻言,脸上不免有些讪讪,高雅琴本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
直到傍晚,魏南芸出去吩咐开饭,高雅琴才低声道:“南芸也是装糊涂,我听说,之前康雅婕有心整治那丫头,还是四少到邵家抢了人送到医院去的,这算操的哪门子心?”
三个人相视窃笑,都不再言语。
斑驳的船头悠悠划开河面,两岸棕榈婆娑,浓绿团团的叶片硕大如扇,河水在视线尽处流入天际。船舱里地方逼仄,收拾得还算齐整,两个长衫简素的中年人对坐闲谈,人手一碗鲜粥,正是方才靠过来的艇仔上刚滚好的。
俞世存搅了搅粥面上的蛋丝、海蜇,笑意隐隐:“司令,这回怕是有几分意思了。”
“未必。”戴季晟品着粥,摇了摇头:“邵三不像他父亲,火暴性子直来直去。这个人,表面上淡泊,其实心思缜密,不会做什么意气之争。”
“所以属下才觉得,他对汪石卿的人动手,不寻常。”俞世存虽然尽力克制,但话里话外仍有掩饰不住的急切,“按道理说,他若真是有心跟虞家分庭抗礼,不该拿个不疼不痒的人出来打草惊蛇;但他要是根本没这个想头,又何必如此呢?属下想,他是提醒也好,试探也罢,总之,跟虞浩霆一定是有了嫌隙。”
戴季晟仿佛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远处的河港归舟如织,人声水声一片喧腾,间杂着戏谑的船歌,要细心分辨,才听得出曲调:“海底珍珠容易揾,真心阿妹世上难寻,海底珍珠大浪涌,真心阿哥世上难逢。”
多少年了,他再不去想何谓“真心”。旧年从江宁送来的照片里,有一张她和他挽臂而行的侧影,是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衣香鬓影间的玉树幽兰,依依温柔,让他有那么一个瞬间,竟失了杀心!
她若泉下有知,该多恨他?疏影,他几乎脱口而出就要念出她的名字。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那样的依依温柔,毁了,都毁了。她该有多恨他?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如今想起,亦会觉得荒诞。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他几乎觉得,他毁弃的,或许能在别处找寻回来。可就算是有,也不会是他。他心底冷笑,虞靖远的儿子,不必深究,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清词——他还记得她第一次抱着他的脖子叫“爸爸”,那样轻,那样甜得宁馨儿——他不知道上天开的是什么样的玩笑,十年之后的她,那样倔强,那样执拗,她说她从没觉得有他这个父亲,他恼怒之余隐约还有过一丝欣慰,如果她远远离开这一切,或许也算是种幸运。可是他错了。虞靖远的儿子?她遇见他,再没有幸福的可能。果然。
他如今想起,亦会觉得荒诞。他居然也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他已然辜负她了,他错失的,再不能寻回来;又或者,人人都以为理所当然的所谓“真心”,这世间从来就不曾有过。而他也不必再回头。
俞世存见他神情若有所失,忽然闲闲一笑:“司令,又或者是我们都想多了。”
戴季晟神思一敛:“什么?”
俞世存半真半假地玩笑道:“邵朗逸再淡泊缜密,虞浩霆再城府深沉,终究都还年轻。年轻就难免气盛,也难免——或许真就是为了小姐置气呢?”
戴季晟一探身出了船舱,和摇橹的汉子搭了两句话,回头对俞世存道:“让我们在江宁那边的人去探探邵朗逸。”
俞世存跟出来笑道:“司令是想探得机密一点,还是招摇一点……”
戴季晟看着面前的河水悠悠荡荡,沉吟道:“该机密的机密,该让人知道的也要让人知道。必要的时候,你亲自去见一见他。”
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不过,如此。
顾婉凝原打算入秋之后天气稍凉下来就带一一走的,名义上只说是去探弟弟和欧阳,可安琪却一再央她等过了自己的婚礼再走。不想等到安琪和谢致轩完婚,还未入冬,一一就病了。不满周岁的小人儿刚会开口叫妈妈,弱弱的咳嗽卡在喉咙里,大颗的眼泪挂在睫毛上,眼皮都泛了红。虽说几个大夫看过都说没有大碍,但给孩子用药都极小心,病去抽丝,母子二人的行程就此耽搁了下来。好容易等一一见好,已经临近冬至了,婉凝只好给欧阳怡去信,来年春天再做打算。
一一生病这些日子,邵城也十分挂心,如今一一病愈,邵朗逸便同婉凝商量着带了这小人儿去余扬探望父亲。余扬地辖吴门,此处一大胜景是邓山的梅花。今年天气和暖,听闻有梅花早放,邵朗逸便带了婉凝和一一去邓山寻梅。
此时虽然花事未胜,但一树树的粉白轻红已点缀在了山岭之间。一一正在学语的年纪,前阵子因为生病鲜少出门,这会儿“走”在山路上格外兴奋,攀在邵朗逸怀里,盯盯这儿蹭蹭那儿,嘴里也不知道在咿咿呀呀什么,邵朗逸跟他逗了一阵,抱着小人儿向上一晃:“一一,叫爸爸。”
顾婉凝走在他身畔,面上的神情滞了滞,轻声道:“他还不会呢。”
邵朗逸淡笑着看了看她:“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这么逗他了。”
顾婉凝拢了拢一一身上的斗篷,微微一笑:“没关系。现在的事,他都不会记着的。”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像虫蚁在他心口陡然一叮。现在的事,他都不会记着的。所以,她才会安然接受眼前的种种吗?不会记得的事,是不是就等于从来没有生过?一一不会记得,那她呢?
山坳处,一片轩馆掩映在几树含苞欲放的绿萼间,邵朗逸他们一到,新烤出的梅花糕便配着碧螺春端了出来,两个人正摆弄着一一品茶闲谈,婉凝临窗一瞥,忽见一行人在梅树参差中朝这边过来,在前头引路的是邵朗逸的副官孙熙平,他身后一人远远看着亦觉得眼熟,顾婉凝约略一想,却是一个决计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怎么会是他?她竭力镇定着自己的心跳,又朝那边张望了一眼:“你还约了别人吗?”
邵朗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泰然点了点头:“嗯,是个在余扬的旧识,听说我这次回来,就相约一见。”他说着,和顾婉凝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却仿佛都是天衣无缝的坦然。
说话间,来人已拾阶而上,随着孙熙平走了进来:“三公子,久仰。”
邵朗逸颔而笑:“俞先生客气,朗逸有今日,都拜先生所赐。”
俞世存亦摇头笑道:“三公子这是在骂俞某啊!”说着,目光在顾婉凝身上询了询:“这位是?”
邵朗逸在婉凝腰间轻轻一揽:“这是我夫人。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婉凝闻言,对俞世存客气地点了点头:“俞先生,您好。”接着,便对邵朗逸道:“一一怕是困了,我抱他去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