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抱膝坐在遮阳伞下,看着一只沙蟹飞快地横行而过,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女声:“顾小姐。”婉凝回过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芝兰扶风的倩影含笑而立,雅蓝条纹的短袖长裙越显得她颀长端秀,花纹简洁的蕾丝手套式样优雅,手上没有戒指或者镯钏,唯有一只玫瑰金色的腕表在艳阳之下光芒熠熠。
“霍小姐。”婉凝一面同她打招呼,一面歉然微笑着起身。
霍庭萱的笑容在艳阳之下也毫无瑕疵:“我听他们说,仲祺带一一去水族馆了。”
顾婉凝点点头:“这个时候也快回来了。这里有些晒,您进去等吧。”
霍庭萱笑微微地打量她:“顾小姐要是有空,不知道方不方便和我聊一聊?”
她上一次见她,还是当日唐公馆的派对,她惊鸿一现,便是风雨满城,待到后来,已经没有人再去追索当初红颜祸水的飞短流长,同后来的烽火狼烟有什么样的牵连。但她仍有些许好奇,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呢?
眼前的女子,依旧是雪肤乌,薄绸的洋装衬衫无袖驳领,蓬起的嫣红裙摆露出沾了沙粒的光洁小腿,手上拎着鞋子,乍一看仍然像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但言笑之间,昔日的娇憨神态已然淡了,又或者,她那样的姿态不肯流露在她面前。
顾婉凝吩咐人上了果盘冷饮,对霍庭萱笑道:“我在这儿招呼霍小姐,是反客为主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霍庭萱恳切地望着她:“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我和我家里人都要谢谢你照顾仲祺。”
顾婉凝摇头:“霍小姐,这几年,我给他……可能还有你们家里,都添了不少麻烦,很抱歉,以后不会了。”
霍庭萱微微一怔,方才想要说的话便没有出口,房间里隐约静了下来,被海风荡起的薄纱窗帘起伏如涟漪,她不太确定她这句“以后不会了”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含义,但她这样坦然,那么她也可以更直率一点:“有些事外人或许不该过问,不过作为浩霆的朋友,有件事我还是想多两句嘴,其实浩霆一直都很放不下你,我想你们大概是有什么误会,是因为仲祺吗?”她留心她的神色,却没有收获额外的信息,顾婉凝笃定地摇了摇头,笑意清浅:“霍小姐误会了,我和虞总长早就没有什么了。我和他本来就不适合在一起,不关别人的事。”
霍庭萱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语气里有罕见的艰涩:“他现在的处境很难,你……”
“霍小姐。”顾婉凝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政治上的事我不懂,如果他的处境真的很难,我没有什么能帮他的——”她声音高了一高,“可是你能。”
两人对视了一眼,顾婉凝似乎察觉了自己目光中的殷切,匆忙垂了眉睫。
她沉下心意,声音也静了:“霍小姐,其实一个男人他不爱你,他忽视你,辜负你,背弃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你还可以有希望。可是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一出口就淹没在了隐约的潮声里。
“我没有什么能帮他的,可是你能。”
“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话在霍庭萱听来,只觉得心弦冰涩。她说的,她明白,她目光中的那一点殷切泄露了太多,但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又有多少呢?如果她知道她的来意,她一定会很失望。她的眼神仍然淡定优雅,唇角扬起的弧线仍然恰到好处:“你和仲祺在一起,不会是为了这个吧?”
顾婉凝眉间微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是仲祺的姐姐,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心意,无论是谁,都会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和你在一起,将来可能会有很多困扰。”她的话很含蓄,口吻也有一种轻描淡写的亲切,她一向不喜欢冒犯别人,即便是一个她理所当然应该厌恶和鄙夷的女子。
顾婉凝没有作声,慢慢走到窗边,背对她遥遥望着远处的海天一色:“人有时候很奇怪,因为怕‘将来’可能会不好,就放弃‘现在’自己明明喜欢的人、喜欢的事。你说,如果仲祺那时候死在沈州,他还有什么‘将来’?”
她回过头来委婉一笑:“不过,霍小姐请放心,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国去探我弟弟了,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
霍庭萱的眼波悠悠一漾,凝在她身上,只见顾婉凝轻轻蹙了下眉,又笑道:“或者,再说得清楚一点,我并没有想要和他结婚,所以也不会和霍家有什么瓜葛。我这样的人,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了。”
正在这时,走廊里忽然有匆忙的脚步声响,两人默契地停止了交谈。
“姐!”霍仲祺翩然而入,笑意殷殷,语气却有些沉,“有什么事,你跟我说。”他一进来,就斜坐在顾婉凝身畔的沙扶手上,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霍庭萱见状,心底轻轻一叹,他这样小心保护的人,其实并非他想象中那样脆弱。“我得去看看我家那个小家伙,你们聊。”顾婉凝说着,起身而去。
霍仲祺用果签插起一片芒果,眼中有了然的嘲色:“姐,是父亲让你来的吧?”
“嗯。”
熟透的芒果香甜芬芳,叫人回味,霍仲祺一笑,颊边透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我不会跟她分开的。父亲实在不同意,我带她走。”
霍庭萱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弟弟早已不是旧时那个犯了错就在父母面前甜蜜撒娇的锦绣少年,彼时动人心弦的紫箫玉笛,而今却是伤人的刀锋箭镝,只是,他终究还是太天真。
霍庭萱淡漠地摇了摇头:“父亲说,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真的要和顾小姐在一起,他也没有办法。不过,父亲有个条件——毕竟她之前的事太惹眼,父亲要你马上卸了军职,带她出国去,在外头待两年,等事情平静些再回来。”
“为什么?”这个信息太过意外,霍仲祺虽然眼中已闪出惊喜的光彩,一时间却仍是犹疑不定,“父亲不介意……”
霍庭萱面上却没有喜色,怜悯般的目光里有不易察觉的悲伤,像是落在他身上,又像是在看远处:“仲祺,你还不明白吗?”
你还不明白吗?
那怜悯中带着悲伤的目光一分一分冻结了他眼中才刚刚浮起的惊喜。
原来,如此。
他的眼波如阳光下晃动的海水,明昧不定:“眼下政府跟扶桑人和谈,要追究轻开战端、扩大战事的责任,有人吵着让四哥负责——我还在想是什么人在背后挑唆,原来是我们霍家。”霍仲祺的笑容疲倦而讥诮,“之前我在沈州,父亲一定以为是四哥故意的,对吗?”
霍庭萱没有答话,纤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沉默说明了一切。
霍仲祺猛然站了起来:“那还打什么?!叫政务院声明停战就是了。”
“仲祺。”霍庭萱平静地望着他,“就是有的打,才有的谈;要是不能打了,谁和你谈?如果之前沈州保不住,根本就没有谈的余地。”
“四哥撑得住,父亲那边谈成了,开战的事他要负责。那要是他撑不住呢?”
“那就是另一个谈法了,政务院只能跟沣南合作,改组政府。”
霍仲祺点点头,不怒反笑,声音微颤:“他们还有没有良心?!”
“父亲也不想这样,但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道:“姐,那你怎么想?”
“如果虞军能死守绥江防线,政府能尽快和扶桑人谈和停战,于国事是上策,只是浩霆要引咎请辞。”霍庭萱顿了顿,语速快了起来,“或者,他撇开政府单独跟扶桑人谈和,虞军撤回关内,谁都拿他没办法。再绝一点,他还可以让出龙黔,祸水东引,让扶桑人去吃沣南。”她一径说完,轻轻嘘了口气,“扶桑国力有限,也不想战线拉得太长,有便宜,当然愿意捡。”
“四哥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