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致轩几乎想揉揉她的头:“你知道,还给他添乱?家里人知道是误会,外头的人听风是雨,你让别人怎么想他?”他冠冕堂皇说的都是公事,只为开解妹妹,公事上头的利害是不假,但他私心忖度霍仲祺这回之所以光火,大半还是坏在顾婉凝那个电话上。致娆就是太痴,顾婉凝的事在霍仲祺这里最好就是不提,别说这件事原本就不占理,即便是有天大的道理让小霍去苛责顾婉凝,也还不如叫他插自己两刀来得容易。
不用问他就知道,顾婉凝那个电话必是十分客气谦词,越是体谅到极处就越挑他的火气。事情闹得尽人皆知,顾婉凝就必得叫他作得也尽人皆知,家事成了公事,弦外有音,才能叫旁人知道小霍和虞家没有嫌隙。什么时候致娆也有这份心思,他也就放心了。
然而致娆犹自不服:“哪里就有那么大的事了?”
谢致轩笑了笑,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口吻却郑重了些:“致娆,你如今不是我们谢家的小妹妹,是参谋总长的夫人,阁揆的弟妹,一举一动都要想着周全别人,才能周全自己——你该学学庭萱,就是婉凝,为人行事,也有她的好处。”
提起霍庭萱,致娆自是宾服,但哥哥要她学顾婉凝,她却是不能应承:“我要叫她一声表嫂,也不好说她什么,可她那个……”致娆话到嘴边,觉得妄下断语显得自己小气,遂道,“四哥卸任这几年,栖霞等闲不宴客的,偏薛贞生前年回江宁述职,她叫了堂会给人接风;等薛贞生走的时候,带了个弹琵琶的丫头,就是在栖霞碰见的……她这个‘笼络’人心的做派,我学不来。”
“我不是叫你学她。”谢致轩淡淡一笑,接过了话头,“薛贞生的事你要想知道,回头去问仲祺。你说婉凝‘笼络’人心倒也不错,那你就想想她是为了什么?她是为了浩霆,为了她丈夫。就仲祺身边这些人,什么脾性,什么来历,你知道多少?”
致娆搅着手里的奶茶,勺子在杯壁上碰出清脆的微响,谢致轩接着道:“上次给遗属学校义卖的慈善酒会,你跟别人说笑,就冷淡杨云枫的夫人,你还听别人嚼她的舌头——这样不好吧?”
谢致娆咬着唇辩解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别人在说话,我总不好转脸就走——是仲祺跟你说的?”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霍也知道。”谢致轩恳切地说,“她出身不好,你心里跟她不亲近。可不管她从前是什么出身,如今云枫是邺南的警备司令;当年仲祺陷在沈州,是他九死一生把人抢出来的,还丢了一只手……不管是讲公事还是讲情分,你都该有更好的做法。”
“我知道,我以后留神。”致娆轻轻点了点下颌,抬起眼又有几分委屈,“……哥,其实我一点儿都不稀罕这个‘总长夫人’,这种事,只有庭萱姐姐做得来。”
谢致轩闻言一笑:“那你要不要跟他离婚啊?”
他面上玩笑,心里却也有些微的难过。其实论容貌脾性,致娆在几家姊妹里也是拔尖儿的了,唯独是锦屏人看得韶光贱,一门心思就只是要跟霍仲祺只羡鸳鸯不羡仙,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倘若小霍还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致娆这一辈子也就这么春花秋月地过了;可偏偏霍仲祺这十多年沧海桑田别如云泥,致娆却是观棋烂柯。两下相处,霍仲祺面上容她让她处处周全,旁人只觉得致娆得意,可骨子里却是谊厚情薄,既觉得亏欠她,又着实不在意她。致娆知道他往皬山送了盆茶花,甫一开口,霍仲祺便道:“我种了好些呢,花房里现开的就有,你喜欢,尽管叫人去搬。”堵得人空自委屈,却无话可说。
夫妻间的细枝末节不足为外人道,致娆嫁到霍家却还有一重烦恼。霍庭萱是天生的阁揆夫人,于国府的内政外交既有卓见,又有分寸,既风度高华,又亲和宜人;致娆难免相形见绌,且人人都觉得她这相形见绌是天经地义,任谁都没有期望过她能去媲美。霍仲祺从小有这么一个姐姐,又有顾婉凝那么一段百转千回的巫山沧海,致娆便成了刺在缎面上的缠枝花,纵然是绣工精湛花团锦簇,却叫人无从回味。私情里不牵记她,公事上也不指望她,还是依着当年的习惯,只把她当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他见致娆不说话,又道:“我也不是说非得要你像庭萱那样面面俱到,万事妥帖;只是仲祺碰上棘手的事情,你帮得上他的忙,就够了。前些日子叶铮和孙熙平争执联勤的职权分割,当着唐骧的面拍桌子——婉凝去劝了,两厢就肯退让;遗属学校的小学校都是女老师,她提一句小孩子没有‘爸爸’陪着玩儿不好,连参谋部的将官都肯抽着空去哄孩子;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别人看的是四哥的面子。”
“当然是浩霆的面子。”谢致轩顺着她的话耐下心解说,“可就是仲祺的面子,你也得会用,更不能拿他的公务上的事跟他赌气,知道吗?”
致娆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忽然迟疑着问:“哥,他有没有说……”
谢致轩却有意要吊她的胃口:“说什么?”却见致娆闷声不响地捧着杯子,只是喝已经冷掉的奶茶,谢致轩舒展地一笑:“那我去给他打电话叫他明天来接你,你可不许又闹脾气不跟他走啊。”
致娆心里有事,一夜睡得辗转,懒懒披了晨褛下楼,钉珠刺绣的软缎拖鞋在地毯上踩不出声音。晨光初亮,壁灯还没熄,截然不同的光色质感,把原本就富丽琳琅的客厅映照得像舞剧的布景。她一步一阶走下来,恍然觉得自己这一生一直就嵌在这样似真还假的世界里,她想要的,都有了,可掬在手里才知道,不过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镜花水月,索性不要了也罢!她一时悲从心起,整个人都酸沉沉地撑在了楼梯扶手上。不想楼梯遮断处原来站着一个人,听见响动,走出来抬头看她:“你起来了?”却是霍仲祺。
他的戎装谨肃冲淡了四周的富丽琳琅,这一片镜花水月中,仿佛只有他这个人是真的。她方才的那一点意气消融得无影无踪,咬着唇走下楼来,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无可遏止的委屈涌上来,直扑进他怀里,眼泪是断线的珠子,偎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说:“他们都说我不好,说我不懂事,我哥哥说……说我帮不上你的忙,只给你添麻烦;我不如庭萱姐姐,也不如……他们还说……说你以后准定记恨我泼辣歹毒……”
霍仲祺听着,唯有苦笑,轻轻拍着她,柔声安抚道:“这是你哥哥说的?”
“嗯。”致娆答应着,又抽泣着摇了摇头,“……母亲,还有堂嫂,安琪也说我不好,他们都帮你说话,也不管我多委屈……”
霍仲祺一手揽住她,一手去抹她的眼泪:“那不理他们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闭嘴!”
一声低斥随着藤条抽上去,震天响的哭声戛然而止,绍桢惊痛之下,整张脸都皱作一团,然而父亲面上只是漠然:“人生小幼,精神专利——背!”
小人儿愣了愣,紧接着又有一藤条抽在腿上,一串辛辣的疼,绍桢身子一缩,喉咙里犹带着抽噎,抖抖索索地往下背:“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七岁时,诵……”他嘴里哀哀背着,父亲手中的藤条却没有停,虞绍桢既怕且恼,更多的却是委屈,梗了梗颈子,嗓门儿一下高了:“我都背了!”
虞浩霆一藤条抽在他脖子上,转瞬就浮出一道嶙峋的紫痕,跪在地上的小人儿惊诧地看着父亲,脸色煞白,张大了嘴就放声要哭,然而刚号出半声,便想起方才虞浩霆叫他“闭嘴”,呆了一呆,唯恐再触怒他,强忍着畏惧委屈,一边用手背抹泪一边找回之前的断篇,上气不接下气磕绊着往下背:“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急急敲门:“绍桢,给妈妈开门。绍桢?虞浩霆,你开门。”声音压得很低,唤他名字的声音是熟悉的清越,但口吻却绝不愉快,“虞浩霆?”
跪在地上的绍桢一听出是母亲来了,身上被藤条抽过的地方便似乎没那么疼了,提着胆子觑了一眼父亲,脸上丝毫不敢露出半分喜色,只是书背得略流利了些,“二十以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虞浩霆看着他那点儿小心思,冷笑了一声,又着力在他身上抽了两下,这才过去开门。
霁蓝一说虞浩霆把儿子拖进了书房,顾婉凝就知道不好,但是小孩子犯了错,做父亲的管教儿子也是应当。她在外头听见绍桢哭得山摇地动,虽然心疼,却也知道这小家伙主意精明,七分疼当十分哭出来,就是要哭给她听的。可那哭声突然哑了,里头再听不见声响,父子俩却也没人出来,她便有些惴惴。等了一会儿,又听见极惨烈的一声号哭,生生截断了一般,便再按捺不住了。
虞浩霆是丢了手里的藤条才开门的,绍桢自觉没了威胁,把刚才压在肚子里头的委屈全都在门开的那一刹那放声号了出来,委屈有了倚仗泄得就格外痛快,眼泪翻滚得一颗追着一颗,正哭得起劲儿,不防虞浩霆回身过来迎着他肩头就是一脚:“你再装得像一点!”
绍桢猝不及防身子一扑,直摔了出去,虞绍桢没想到当着母亲的面,父亲也下得了这样的重手,蒙了一下之后,也不敢再哭,只是撇着小嘴,满脸挂泪,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顾婉凝抢过去抱了小家伙起来,眼见他细白的脖颈上一痕嶙峋紫淤,眼中就是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