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良心话,唐子禾脱逃还真跟秦堪脱不了关系,事实上禾根本就是在秦堪的默许下脱逃成功的,对这个乱世浮沉里挣扎的女人,秦堪实在不想赶尽杀绝。
“陛下,唐子禾脱逃一事,臣有很大的责任,请陛下责罚。”秦堪主动承担错误,尽管知道朱厚照不可能处罚他,但该表的态还是一定要有的。
“我责罚你做什么?玩忽职守的是何松,听随同的一名参将说,唐子禾脱逃的当晚,何松在营帐里饮酒酩酊,押解如此重要的钦犯竟敢路中饮酒,单只这一条何松便该死。”
朱厚照越说越气愤,在统治者的心里,附逆造反的普通百姓并不足虑,这些人只要放下兵器安抚,对社稷构不成太大的危害,但作为造反的领导者,则是朝廷必须剿除的对象,否则放虎归山之后对朝廷仍是心腹之患,朱厚照纵再昏庸,这一点还是认识得非常清楚的。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朱厚照对何松的怒气非常大,皇帝的一句话便决定了何松必将万劫不复。
不远处刘良的目光扫过来,朱厚照急忙用脏兮兮的抹布假模假样擦着桌子,一个店伙计打扮的人一边忙着干活,一边定下一位朝廷参将的生死,这幕情景看在秦堪眼里,怎么看怎么诡异莫名。
朱厚照一边忙活一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笑道:“秦堪,这次霸州平乱干得不错,当时城破之前你说的那句‘只要他们没拿起兵器对抗朝廷,他们便仍是朝廷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这句话传遍了京营,我也听说了,王兴义师伐不臣这是天经地义,然而百姓却是祖宗社稷的根基·你做得对,只要他们没拿起兵器,他们便是我的子民,不可加害。”
秦堪叹道:“终究还是死了三千多百姓·臣不得不下令杀戮,因为这些百姓确实拿起了兵器,他们守城的意志甚至比反军更坚决····…”
“拿起了兵器便是乱民,乱民必杀。秦堪,你不用感到不忍或愧疚,父皇曾跟我说过,打江山也好·守江山也好,很多时候必须要付出代价,汉唐送公主和亲番邦·这是皇家必须付出的代价,造反者拿起兵器对抗朝廷便要牺牲性命,这是造反者必须付出的代价。”
秦堪看着朱厚照笑了,这几年过去,朱厚照已渐渐蜕变成熟,越来越有皇帝的样子了,——当然,此时一身店伙计的打扮是他最大的败笔。
朱厚照笑道:“逆唐子禾虽逃了,但瑕不掩瑜·平定霸州之乱的功劳是跑不掉的,我已决定明日早朝时晋你为国公,这几年你为我东奔西走·立过那么多的功劳,爵位也该升一级了······”
秦堪一楞,晋爵这件事他确实一直没想过·名利方面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对他来说一个世袭侯爵已经很满足了,这个爵位令他的子子孙孙都能跻身勋贵阶级,大明社稷不垮,他的后代皆享殊荣,如果更晋一级爵位,秦家从此自然愈尊贵。
秦堪确实有些动心了·他没有野心,但如果有人将名利双手捧到他面前·但凡脑子没被门夹过的话,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拒绝。
“臣······多谢陛下隆恩。”秦堪拱手谢道。
朱厚照急忙托住他的手:“别,这里是酒肆,我是酒肆店伙计,哪有客人向店伙计行礼的,你这不是砸我饭碗么?”
秦堪的脸又绿了。
这小昏君当店伙计真入戏了,若被满朝文武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现在屁颠屁颠儿的给人擦桌子端酒菜,不知金銮殿上会一头撞死多少人,嗯,起码杨廷和是肯定会一头撞死的,李东阳就不一定了,老狐狸惜命得紧……
“伙计,再上一角酒,里面敢掺水爷揍死你!”旁边桌上有酒客大声吆喝。
“来咧,再上一角酒——”朱厚照拉长了声音,喜滋滋地踮着小碎步忙开了,神态模样诚如秦堪刚才所想的一样,屁颠屁颠儿的。
秦堪叹了口气便想离开,不能再看朱厚照犯贱了,看久了会让秦堪觉得自己即将晋升的国公爵位很掉价…···
起身刚准备告辞,秦堪忽然现一道慌张的身影走进酒肆,定睛一看,嗯,老熟人了。
戴义穿着一身青色夹袄,头戴方巾,像个富态的帐房先生,他匆匆走进酒肆,见秦堪也在,戴义楞了一下后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凑近朱厚照耳边说了几句话。
几句话的功夫,朱厚照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一会儿红一会儿绿,静静呆立半晌,脸色最后定格为铁青。
手里脏兮兮的抹布使劲往桌上一扔,朱厚照攥紧拳头怒道:“好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敢把我认定的妻子骗出去踏春!当我好欺负么?”
戴义压低声音煽风点火:“陛下,东厂一刻不停地盯着那家伙呢,今日早晨那家伙骗刘姑娘说郊外有一片杏树林,杏花开得正艳,可采撷一些回来交给刘良酿酒,刘姑娘便跟着他出城了······”
听着二人的说话,秦堪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
他们口中的“那家伙”,不会恰好是…···唐寅吧?
“走!咱们也出城,去瞧瞧唐寅想对刘良女干什么,说好了君子之争,我才没用权势压他,他倒先跟我玩起了手段,斯文败类!”朱厚照气急败坏地往酒肆外走去。
秦堪听得心一沉,果然是唐寅。
“我也去!”秦堪赶紧跟上,和戴义一起并肩离开。
酒肆里,招呼酒客的刘良看着朱厚照等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不由叹气摇头,喃喃道:“说什么被罢官免职,什么生计窘迫,这鬼话也就只能骗骗我那傻女儿,当我是瞎子么……不过这小子用心良苦,做事勤奋,倒也不算是坏人。”
找唐寅并不难,被东厂盯上的人大抵等于被狗盯上的骨头·一咬一个准。
满面铁青的朱厚照领着>秦堪,身后还跟了一大群杀气腾腾的禁宫侍卫,幸好!愤>的朱厚照尚有理智,快出城的时候挥退了所有侍卫·不准他们靠近,只带着戴义和秦堪匆匆往东郊而去,而侍卫们又不敢离皇上太远,只好装作踏青赏花的模样远远跟在朱厚照三人身后。
东郊果然有一片杏树林,唐寅没说谎。时值三月阳春,正是杏树开花的时节,杏林一片雪白·花瓣半开半落,枝桠挂满了杏花,地上也铺了厚厚的一层·目光所及之处白茫茫一片,似雪,比雪暖,比雪香。
满怀怒气的朱厚照见到这片杏林,怒火顿时消弭许多,甚至还出啧啧的赞叹。
“团雪上晴梢,红明映碧寥。店香风起夜,村白雨休朝。这般景色朕早该出来看看了。”
出了酒肆,朱厚照便恢复了“朕”的自称。
戴义在旁边没口称赞朱厚照的诗念得好·颇具唐人古味,秦堪却苦笑摇头。
到底是少年心性,看中的女人被一个风流才子骗到杏花林了·他还有心情念诗,这个时候就算念诗也该念“一枝红杏出墙来”好不好……
唐寅和刘良女在杏林中的一片小坡地上,看得出唐寅做了精心准备的·他在坡地上铺了一张小毯子,毯子上摆满了各种食物零嘴儿,甚至还有一小壶酒,而刘良女显然很不解风情,唐寅在惆怅地看着她时,她却拎着一个小竹篮子忙着采撷杏花。
朱厚照让戴义守在杏林外面,他和秦堪二人悄悄靠近坡地·在坡地背面的洼地里潜伏下来。
当秦堪看到唐寅从火堆里扒拉出两只香味四溢的叫花鸡时,眼皮不由抽搐几下。
刘良女很忙·忙着采撷杏花,像只穿花蝴蝶般在杏林的飞来飞去,唐寅精心布置的浪漫场景完全被她无视,看着她忙来忙去的身影,唐寅颓然叹息,顿觉气短。
许久之后,刘良女或许有些累了,走近唐寅微微喘息着朝他福了一礼,道:“多谢唐相公告之这片杏花林,今年爹爹酿的杏花酒一定香醇之极。”
唐寅笑道:“刘姑娘不必多礼,累了的话不妨坐下来歇息片刻,我这里准备了许多东西,喜欢吃什么尽管随意。”
刘良女抿了抿唇,摇头笑道:“不用了,小女子出身贫寒,却也是有教养的,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吃。”
洼地里的朱厚照顿时眉开眼笑,轻轻捅了秦堪一下,眉宇间尽是得色,似乎在炫耀他的眼光。
秦堪眯着眼打量刘良女,上次在酒肆见过,却也只是惊鸿一瞥,今日他才开始正视她。
穿着打扮很普通,钗裙的裙角似乎磨破了,却非常巧妙-地用红丝线绣了一只蝴蝶,恰好补上了那个磨破的洞,尽管穿着很平凡,但她神态却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眼神很清正,有种无邪纯真的味道。
不得不说,朱厚照和唐寅的眼光都很不错,秦堪仅只打量了一眼,便知道刘良女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佳人,重要的是她那永远从容沉静的气质,委实令人着迷。
唐寅很懂得挥自己的特长,风流才子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见刘良女始终和他保持距离,唐寅也不灰心,施旌然起身,站在坡地高处负手而望,一阵微风拂来,青色儒袍的下摆不停摆动,配上他那瘦削修长的身材,再加上风儿恰到好处地卷起地上的杏花花瓣,于是坡地高处的唐大才子在花瓣雨中迎风负手,衣袂飘飘,玉树临风,一副我欲乘风归去的缥缈模样,正是大明文人才子们的标准姿势,唐寅显然深谙此道,姿势摆得非常老练自然。
刘良女看着缥缈如仙般的唐寅,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不过也仅止于欣赏。
洼地暗处的朱厚照见唐寅卖弄风骚的模样,又嫉又恨地捏紧了拳头,压低了声音怒道:“我也会!”
“什么?”秦堪不解问道。
“如果我站在高处被风吹一下,我的身段不比他差,照样迷死万千少女,若论风骚,哼!他能比我骚吗?一把年纪还勾搭小姑娘的无耻败类!”朱厚照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
卖弄了风骚之后,唐寅开始卖弄才华,他最大的才华是画春宫,不过这种东西显然不适合给刘良女看,否则刘良女就算不报官,至少也会给他一记撩阴腿。所以唐寅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本诗集,目光灼灼地盯着刘良女:“刘姑娘读过书吗?”
刘良女心不在焉翻弄着篮子里的花瓣,将快腐烂或枯萎的花瓣摘择出来,闻言点点头道:“幼时村里有过村塾,虽说不准女子入学堂,但我趴在墙外听一听先生也睁只眼闭只眼,勉强算是读过几年吧。”
唐寅眼睛一亮,献宝似的把手里的诗集递给刘良女,笑道:“在下不才,江南薄有才名,江南士子们抬爱,送我一个‘江南第一风流……,咳,不对,送我‘江南第一才子,的雅号,前几年倒是出过一本诗集,送给刘姑娘品鉴一番若何?”
刘良女并没接过诗集,而是好奇地眨着眼:“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号可了不得呢,唐相公果然是人中之杰……”
唐寅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再次负手凭风而立,看着满地的杏花,语气伤感址'漫口吟哦:“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一句是我生平最得意的佳作,至今传唱大江南北,姑娘可曾听过?”
刘良女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见识自然不凡,闻言顿时喜道:“原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竟是唐相公所作,小女子真是失敬了······”
这下连秦堪眼中都冒出了怒火,竟和朱厚照异口同声低吼道:“无耻的斯文败类……”
说完二人一楞,互看了一眼,流露出高山流水般的知己目光。
“秦堪,我若上去揍他,你拦不拦我?”朱厚照咬牙切齿道。
“臣愿为陛下掠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