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无忧终究还是去了那个小岛。
她从白芷洲的入口进入,再一次穿过她幼年时常行走的这条秘道。
到达的时候天色已暗,一轮圆月在如银盘般挂在天空,洒下凄清的光芒。
对那段过去,凤无忧一直避免去回忆,可是一到这里,她却立刻就觉得,此刻的夜色像极了她当年和贺兰玖初遇的那夜,也是一样的碧清如水,月华如霜。
这个岛虽然不算大,可也不小,当初她和贺兰玖是在一处泉水边相遇的,但时间久远,她要想一想才能知道那个泉水到底在哪个方向。
但……刚出了鹿鸣洞,她就听到一阵悠扬的琴声。
荷塘月色!
凤无忧听了一会儿,才听出居然是这首曲子。
这首在她那个时代被称作广场舞神曲的曲子,换了古琴的演奏,又重新做了编曲,再听起来,竟与原曲截然不同,流水一般顺畅的琴音,竟真有了几分月色清荷的雅韵意境。
会在这里弹这首曲子的,只有一个人。
这琴声又勾起凤无忧诸多回忆,仿佛就在上一刻,她还唱着这首曲子在溪水里蹦蹦跳跳,可实际上,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她在鹿鸣洞口站了一会儿,才迈步往琴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越往那里走,景物就越是熟悉。
那块大石,她曾经趴在上面,空手去捞鱼,贺兰玖在一边又急又不敢打扰她,只能对她不断地说:你小心点,你小心点……
左侧那丛淡蓝色的小花,她曾摘了编成小小花束,强扎在贺兰玖的发髻上,还不讲道理地不许他摘掉……过了这么多年,那片花竟还在,而且比原来开得还要盛大。
再往前十数步有一条岔路,一直通往她在这岛上落脚的小石洞,她刚救下贺兰玖时,为了把贺兰玖拉到那里去,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一路走来,就像重过了一次时空隧道,把她与贺兰玖曾经想处的点点滴滴,都重新投射到脑中。
只是,想起来的越多,最后那被背叛的疼痛,就越是让人痛得喘不过气。
终于,她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一处小小的山湾,溪水从尽头大山的下方流出,在这里汇聚成潭,然后又蜿蜒地流出去。
清溪涧,她和贺兰玖最初相遇的地方。
此时,涧水边坐着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只是,这本该艳丽妖娆的色彩,此时此刻,却有着几分孤清。
他背对着凤无忧,琴声就从他的指尖汩汩流出。
他的曲子已经弹到了高潮的部分,可是忽然之间嘣的一声,琴弦突然断断裂,琴声也戛然而止。
贺兰玖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停了片刻才转过头,轻声道:“你来了?”
不过十数日的工夫,贺兰玖却清减的厉害。
他嗓子中发出闷哑的一声,似乎是想要咳嗽,可却被他硬压下去。
“你……”贺兰玖现在的伤是之前为了帮她对付体内的那个灵魂才受的,凤无忧下意识就想要张口问他的身体怎么样。
可……话到嘴边,终究又咽了回去。
十多年前,信任他的人是小鱼,他背叛的人是小鱼。
十多年后,信任他的人是凤无忧,他背叛的,亦是凤无忧。
不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无论她到底是不是芳洲帝女,贺兰玖背叛的,一直都是交付他信任的人。
这一点,才是凤无忧最不能谅解的。
“贺兰太子大老远把我约到这里来,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凤无忧直入正题,但其实她真的不知,还有什么可以和贺兰玖说的。
贺兰玖胸口的腥意不断地往上泛着,可他却硬是压住。
“小鱼,当年那首曲子我一直不曾听完,你可不可以再为我唱一遍完整的?”
贺兰玖强挤出一丝笑容,柔声说道。
荷塘月色?
在这种时刻,贺兰玖居然让她唱荷塘月色?
凤无忧面色古怪,若非她清楚地知道贺兰玖曾对她做过什么,说不定此时已经笑出声。
这样苦大仇深的时刻,居然有人要她唱广场舞神曲,还有比这更荒诞的事情么?
可正是这种荒诞,放在此刻,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既然当年未听完,现在也不必再听。”
凤无忧吸了口气,当做自己看不到贺兰玖瞬间暗下去的眼睛,道:“贺兰玖,你可知在我心里是如何看你?”
贺兰玖喉头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凤无忧笑了一下:“十二年前是,十二年后也是。”
贺兰玖心头剧痛,凤无忧这句话,戳在他最痛的地方。
他总是轻易就能得到凤无忧的信任,可偏偏,每一次都背弃。
“对不起。”他干涩的开口,却连自己都觉得这几个字如此苍白。
“你觉得这些话有用吗?”她如今还活着,还能听到他这一句对不起,可是她的母皇和父后呢?他们可还能听得到,她对他们说一句对不起?
若不是她,他们不会死,芳洲,也不会灭。
“贺兰玖,我此生最恨的就是背叛,也绝不原谅背叛。”她的声音倏然转冷。
“无忧……”贺兰玖猛然起身,向着凤无忧的方向走了几步,可……在她冷冽的目光下,他终究还是停下了步子。
“我……绝不会再做这种事情。”贺兰玖痛苦道:“给我机会补偿你可好?”
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他的命,他也愿意。
“你没有机会吗?”凤无忧的声音猛然拔高:“贺兰玖,红药洲前,我不曾给过你机会吗?”
那时,她明知是他放出天明台的百兽,明知是他说出萧家军叛乱的关窍,明知他在为上官幽兰办事,可是,她还是向他走过去,可是……结果呢?
凤无忧红着眼眶:“贺兰玖,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我给过你信任,也给过你机会,你只手翻覆它们的时候,可曾为我想过一丝半点?”
若是,她不是刚好被送到无名岛,想起了过去的那些记忆,那是不是,现在上官幽兰已经成了芳洲的主人,已经在他母皇父后的国土之上,作威作福?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成那样,那她这个女儿,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个世上?
“我那时并不知你……”
“那又如何?”凤无忧截口打断他的话:“因为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所以你就要用我的信任,去弥补你曾经犯下的过错吗?那么,如果我真的不是她,你又要用什么来弥补我?再拿你对下一个人的伤害吗?”
她目光凛凛的看着贺兰玖。
这才是他最大的错误,也许有人会说他重情,可事实就是,他永远活在过去,永远不曾走出来。
闭了闭眼睛,凤无忧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张眼的时候,眸子中已是一片平静。
有些事情,是分不清对错的,她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和贺兰玖争论当年那些事情的对错,而是,来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贺兰太子,这世间的事情,做过了便不能后悔。十二年前,你把鹿鸣洞秘道告诉南越大军,所以,你现在是南越的太子,你母亲是南越的皇后,这就很好。你不能既得到利益,又想来要我的原谅。你现在会痛苦,不过是因为你心头不安,所以觉得后悔。可若是你没有这么做,也许,你现在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不是……”贺兰玖急急地想要反驳,却被凤无忧一句话堵住。
“贺兰太子,当年那位和你争诸的皇子,现在何处?”
贺兰玖顿时怔住。
当年他先把消息送回南越,南越王立他为太子,南越诸臣也都知皇帝金口玉言,纷纷倾向于他。他母族趁机发难,将瑜妃家族及支持者一网打尽,虽然瑜妃和家族势力拼死顽抗,还爆发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内战,可终究,他才站在理上,于是,所有瑜妃一系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那位皇弟贺兰瑞,更是身首异处。
叛逆之人不可入皇陵,被直接扔到了蛇窟。此时,大概连白骨都混入泥土中,再也找不到了。
他看着凤无忧,发现自己无法反驳。
没错,当年他若是没有这么做,那么被扔入蛇窟的人就会是他,又哪有会有后悔的机会。
凤无忧见他明白了,淡声道:“贺兰太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并没有做错,而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恰好是你用来牺牲的那个人而已。看在曾经朋友一场的份上,我给你一个劝告:人这一辈子,不要为做过的事后悔。”
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哪怕是错,也不要悔。
否则,便会和他现在一样,永远都在愧疚,永远都在痛苦,永远……都会拿正在拥有的东西,去弥补过去的错误。
贺兰玖听到最后一句,忽然抬头,目光灼灼看向她:“你还关心我!”
若是不关心他,又怎么可能给他劝告?
他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而这一点关心,就是可以救他性命的稻草。
凤无忧神色平静,她轻启唇瓣,道:“贺兰太子,你该知道我身体的状况,我没有办法代替她原谅你,我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