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玉儿的脖子,像是被什么固定住,无法摇头也无法点头,怔了许久才问出一句,“倘若我不做,会有别人来做是吗?”
皇太极颔:“会有别人来做,你不知道会在何时生,或许很多年后,我们才会谈起这件事。”
“可以让我想一想吗?”
“明早我离开前,给我答复,除夕就在眼前,我好安排人手。”
皇太极扯过被子,将二人裹上,满不在乎地准备睡了,大玉儿在他怀里动了动,本以为她是想挣脱开,可却听见她的回答:“我愿意,我来做。”
皇太极睁开眼睛,侧宫内的烛火尚未熄灭,窗口望出去便是黑洞洞一片,宫闱本不大,可是漆黑之中,仿佛变得无边无际,令人生畏。
当初,曾后悔让玉儿意识到多尔衮和自己的立场,如今,却能狠下心让她去做这样的事。
皇太极突然明白了哲哲为什么总是期待玉儿成长,未来利益的冲突会越来越明显,想要争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后宫的女人,还有前朝的势力,八旗子弟各自为营,他不正是每一天都在防。
“玉儿。”
“嗯?”
“你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大玉儿抬起脑袋,眼角有浅浅的泪花,皇太极含笑说:“是褚英哥哥掰开我的嘴,硬往下塞,我一边吐,他一边塞,我的嘴角都被撕裂了。”
“真的?”大玉儿心疼地伸手抚摸皇太极的嘴唇,已经看不见任何伤痕。
“我混着自己的血,吃下了那些东西。”皇太极说,“我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恶心,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没出息。”
“你那么伟大,怎么会没出息,谁都有第一次,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大玉儿说着说着,忽然明白了皇太极的用意,“你放心,我、我会做好的,真的。”
“玉儿,我不想逼你,但这件事你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假手他人。你和齐齐格最亲厚,你给她吃的东西,她绝对不会怀疑。”皇太极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但你若不愿意,我不会生半点气。”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大玉儿眼中含泪,“你相信我。”
“我当然信你。”
“可我要是没做好,你会怪我吗?”
皇太极摇头:“你若没做好,还会有很多补救的办法,哪怕最后一刻,你放弃了,我也不会怪你。但你做了,就是心甘情愿,不能后悔,更不许怨恨你自己。那是齐齐格的命,也许她的命,是为了多尔衮受一生的坎坷折磨,又或许她的命,是有一天多尔衮将我的脑袋踩在脚底下,她取代哲哲成为大金最尊贵的女人。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而铺成路的,是白骨是人血。”
大玉儿轻轻哆嗦了一下,坦率地说:“大汗,我害怕。”
皇太极笑:“怕什么?”
她紧紧贴在皇太极的胸前,呜咽道:“就是害怕。”
这一夜,大玉儿不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夜里做了许许多多的噩梦,齐齐格在她眼前晃悠,扎鲁特氏在她耳边狞笑,她猛地醒来时,天还没亮,皇太极还在她身边。
于是就这么,看着自己的丈夫,一直到天明,一直到宫人们涌来伺候大汗起身,而大玉儿拥被坐在炕上,只露出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宫人们早就习惯这样的光景,对此见怪不怪,阿黛来请大汗用早膳,皇太极说:“昨夜吃得多,这会儿还没胃口,你们挑几样送到大政殿,我一会儿吃。”
他没有去清宁宫,走之前和炕上的人对视一眼,大玉儿会意地点了点头,皇太极便含笑离去。
玉儿又躺下,浑身疲倦,昨天的一切,好像一场噩梦。
太阳渐渐明媚时,苏麻喇来催促主子去书房,伏在炕沿下悄声说:“格格,对面扎鲁特氏的屋子,一下子没动静了,她屋子里的宫女啊,不知道去哪儿了,掌事的嬷嬷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人影。她们要去向扎鲁特氏回话,可门儿都不让进,扎鲁特氏好像被人看守起来了。”
“我知道。”大玉儿淡漠地应了声。
“格格您知道?”苏麻喇很好奇,想起昨天的口角,问,“是不是大汗为您出气了。”
大玉儿厌烦地说:“苏麻喇,不要再提起那个女人,她生也好死也罢,从今往后,就当宫里从没出现过这个人。”
“是、是……奴婢记下了。”苏麻喇极少见主子生气,即便是海兰珠格格的事,她也仅仅是伤心,今天一清早就脾气,实在奇怪得很,大汗明明是笑着离开的。
不多久,雅图来了,乖乖地要跟着额娘去学写字,大玉儿见到孩子,才平静了几分,带着她说说笑笑,来到了书房。
范文程避开格格们,向玉福晋叩谢恩,大玉儿叮嘱他:“多铎心中必然还有气,你不要太高调得意,一年半载地别让她再出门,在家里守着吧。”
“臣必当谨慎。”范文程应道。
“倘若多铎再寻你麻烦,你不要和他起冲突,更不要对他动手,这一次你也动了手,你就占不住理。”大玉儿无奈地说,“将来国家安定了,必然会制定新的律法和规矩,但眼下,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范文程抱拳道:“臣谨记侧福晋的提点。”
大玉儿苦笑,缓缓往回走:“我算什么提点,我认的字,还是你教的。”
范文程错开几步跟上,说道:“恐怕过了年,臣就不能再为娘娘授课,但是臣会举荐合适的人。”
“你举荐的人必然是好的,可你若回盛京了有闲暇了,就来讲讲吧。”大玉儿说,“时日虽短,可我受益匪浅,书房虽小,能看见的地方却比我这些年走过的还要远。我们科尔沁的草原,一望无际,我长大了才知道,草原有边界,草原外的世界更宽阔。”
此刻,大政殿的早朝散了,皇太极端着小碗,站在沙盘前,尼满带着多尔衮进来,多尔衮一进门,就下跪请罪。
“怎么了?”皇太极吃着碗里的食物,不以为然地问。
多尔衮诉说了多铎抢夺范文程小妾的事,而昨天十五福晋的生辰宴上,那女子又得罪了玉福晋,虽然他不能明说就是玉福晋设计把人弄走的,可旁人眼里都看见的事,他不能当没生过。
“多铎年轻不懂事,臣一定严加管教。”多尔衮道,“请大汗恕罪。”
“多铎自己怎么不来?”皇太极问。
“他不敢,方才早朝散了后,就说回家跪着等您落,再无颜来见您。”多尔衮道。
皇太极不屑地一笑,抬手道:“起来吧,回去叫多铎也起来,你们的膝盖金贵的很,你们的腿更是伤不得,一点点小事,何必大惊小怪。你告诉多铎,过几日哲哲就选几个美人给他送去,让他好好宠爱。”
“臣替多铎谢恩。”多尔衮低下头,心中很愤恨,皇太极这么做,等同是让所有人看多铎的笑话,又岂会真的好心给他送什么美人。
“就快除夕了,一年又将过去。”皇太极道,“过了年,再没有悠闲的日子,多尔衮,我大金铁骑通往北京的路,还很艰难,可我们必须闯过去。
“是。”
“你是大金最勇猛的将军。”皇太极道,“我期待你为大金,撞开紫禁城的大门。”
兄弟俩对视着,二十年的差距,皇太极对多尔衮有教养之恩,本该如父如子,可他们却彼此都在等待那一天,看是谁能先把匕,插入对方的心脏。
“去吧。”皇太极道,“叫多铎起来,告诉他,我不怪他,也不必在乎外人的闲言碎语,都是小事。”
多尔衮领命,转身离开了大政殿,殿外寒风烈烈,宫人为他披上氅衣,氅衣下的身体紧绷着,每一块肌肉都坚硬如石头。
眼前忽然有孩子跑过,是玉儿的阿图,海兰珠就跟在她身后,追着说:“阿图听话,不要再跑了。”
“十四叔……”阿图看见了多尔衮,立刻飞奔而来。
一瞬间,多尔衮身上的戾气都消失了,阿图是玉儿的女儿,在他眼中,便是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