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玉儿觉得自己很可怕,在日夜兼程抵达喀喇城后,她多停留了半天,才进入行宫。
她若来得太早,时间上不合理,多尔衮万一怀疑她为什么能这么早得到消息怎么办。
所以,到了这一刻,她仍旧在算计。
但事实上,多尔衮在与杀手激烈对抗后不幸坠马,头部受重创,昏迷不醒两天两夜,但大夫担心致命的伤是肋骨折断刺伤了内脏。
随行的大夫并不认得皇太后的模样,但见是多尔衮的心腹带来的女人,便以为是家中的妾室,如实秉告道:“听天由命了,王爷就悬着最后一口气。”
玉儿僵硬地问:“他还会醒过来吗?”
大夫摇头,叹了一声后,退下了。
“太后娘娘,杀手在对抗中被全部击毙,王爷是当场昏迷,什么话都还没交代。”多尔衮的亲信,头上顶着血红的纱布,也是身受重伤,吃力地说,“但是王爷曾经交代过,若有万一时,回到京中,一切听从您的命令。”
玉儿冷静地说:“立刻调派人手回京,这里的事暂时不得向外泄露,再以调查刺客为由,不许八旗擅自行动。”
“是。”
玉儿又吩咐:“取王爷干净的衣裳来。”
多尔衮身上的衣裳是脏的,沾满了血迹,已经干涸黑,僵硬地附着在肌肤上。
“太后娘娘,大夫说王爷身上多处出血,唯恐再损伤内脏,所以不宜挪动。”
“听我的,去取干净的衣裳来,打热水来。”
多尔衮的手下迟疑许久,最终还是妥协了,他们也知道,王爷怕是大限到了。
玉儿亲手为多尔衮换了干净的衣衫,为他洗脸抿头,榻上的人身子还是热的,他还活着。
但能感觉到,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很可能就这样静静地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
玉儿收拾多尔衮的东西,看见了用绞碎的料子缝制的荷包,她小心地打开,却现荷包里的纸笺,已经变成了灰烬。
当年玉儿托索尼带给他的荷包里,只是一封建议战略和问候的书信,但他视若珍宝地藏在身边,以至于被东莪现时,为了夺回荷包不小心对女儿下了重手。
如今那纸笺上的五个字,怕是他更要用生命来守护。
走到这里每一步,玉儿都在算计如何将多尔衮从皇权中驱逐,但那五个字,一笔一划,是她用真心写的。
这个男人,为了守护她,连真爱的信物都可以烧成灰烬来带在身边,他知道自己随时面临危险,必定是担心有一天身不由己时,这些东西会给心爱的人带去灾难。
其实到这一步,多尔衮何尝不是满心算计,可他终究算不过自己的痴情,他这一辈子什么坎都过了,唯独过不了情关。
玉儿很后悔当年给多尔衮递了拭泪的帕子,若不然,他这辈子必定能少些痛苦,此时此刻,或许早就成为了大清的帝王。
京城里,多尔衮的部下还没来得及带着太后的命令赶回京城,这城里果然是乱了,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都盼着多尔衮死在喀喇城。
福临找遍慈宁宫也不见母亲的身影,他逼问苏麻喇,可苏麻喇只说,太后去散心了。
他怔怔地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不吃不喝也不搭理人,外头大臣们都等着见皇帝,可福临闭门不见。
巴尔娅挺着肚子,着急地往来于乾清宫和慈宁宫,苏麻喇劝她不要多虑,命人看守好福晋,而自己则留在慈宁宫寸步不离,并以太后抱恙为由,不见大臣。
隔了一天,玉儿的命令终于传回京城,佟图赖父子立刻领兵进宫守卫皇帝。
大批兵马闯入宫闱,吓得胆小的太监宫女以为天塌了,惊慌乱窜,这样的恐慌传到乾清宫,吴良辅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可还没开口,就被福临呵斥:“你又要叫朕躲起来吗?”
吴良辅腿软跪在地上,哭着说:“皇上,保命要紧啊。”
但是随即而来的佟国纲父子,却跪在殿门前道:“皇上,末将奉太后之命,前来保护皇上。”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范文程,他终于有机会见到皇帝,不等行礼叩,就道:“请皇上立刻下旨,将索尼大人从盛京调回,再将鳌拜召回京城。”
福临恍然看着范文程,他感觉到范文程是有备而来,一个箭步冲上来质问:“你知道额娘在哪里?”
范文程镇定地看着皇帝:“皇上,太后她相信您。”
可是……
额娘答应过他,将来不论遇到什么变故,他们母子都要一起面对,可又一次,额娘又一次丢下了他。
京中之乱,仅仅是多尔衮重创濒死的消息叫人乱了心,在多尔衮离京之前就囚禁了阿济格控制了他手下的兵力,剩余的各方势力虽不安分,但不足以和皇权对抗,而眼下正白旗的人全都站在皇帝那一边,加上两黄旗的护卫,想要动摇国本是做不到的。
且所有人都在等最后的消息,万一多尔衮虚晃一枪安然无恙地回到京城,此刻但凡有所轻举妄动之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京城在一阵慌乱后,很快又安静下来,满城弥散着紧张肃杀的气息。
喀喇城中,玉儿衣不解带地守着多尔衮,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身上更多的地方出血,大夫已经完全放弃了。
玉儿答应过齐齐格,要让多尔衮体面的死去,那时候齐齐格就知道,她一定会杀多尔衮,既然答应了,她不能反悔。
她很冷静地命令多尔衮的手下去准备身后事,虽然那些亲如手足的兄弟痛不欲生,可不得不照着办,王爷已经没希望了。
喀喇城里最上等的木材被寻来,数名工匠日夜将其打磨成棺木,玉儿守在多尔衮的身边时,仿佛都能听见敲打的声响。
这一声声响,仿佛催命的钟鼓,将多尔衮的气息一寸一缕地抽走。
疲倦的人,伏在多尔衮的身边睡着了,只是双手捧着他的手掌,即便在梦里,也想感受到他的动静。
清晨时,清冷的光芒洒落,昏迷数日的人,醒了。
多尔衮睁开眼,就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衰败的身体顿时充满生机,他的手动了动,虽然还没看见,但他确信那是玉儿的手。
梦里的人迅速醒来,憔悴疲倦的脸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滚烫的泪水,就从多尔衮的眼角滑落。
他知道,他再也不能保护他心爱的女人。
“你终于醒了?”玉儿一开口,声音便干哑涩,咽喉被结结实实地堵着,很艰难地问着,“你饿不饿,多尔衮,想吃什么吗?”
多尔衮抬起手,蠕动嘴唇:“玉儿、玉儿……你来了?”
“我在。”玉儿凑近了一些,让他捧着自己的脸颊,“我一直都在。”
“我的荷、荷包……”
“在这里。”玉儿从怀里摸出荷包,放在他的另一只手上。
多尔衮笑了,将荷包贴在心口,看着玉儿问:“真的……吗?”
玉儿泪如泉涌,明白他问的是纸笺上的五个字,用力地点头:“我答应了你,绝不反悔。”
多尔衮粗粝的指腹,缓缓摸过玉儿的脸颊:“好、好扶持福……临,福临是好……孩子……玉儿,大清、大清……交给你……”
“我不要大清,我要你。”玉儿痛苦地哀求,“不是说好了,来年开春,带我回科尔沁?”
“可我不行了。”多尔衮满目愧疚,“玉儿,对不……”
玉儿堵住了他的嘴:“不要说,我最讨厌那三个字,我不要听你说。”
多尔衮笑了,吃力地答应:“我不说,不说。”
玉儿爬到榻上,奋力将多尔衮抱在怀中,手与手交叠在一起,她的荷包被放进了男人的心口,紧紧贴着肌肤。
多尔衮很安逸,脸上带着笑容,一直轻声地喊着“玉儿”,再后来,睡着了,再后来,身子凉了。
多尔衮的手下现王爷薨了时,皇太后已经抱着他一道昏了过去,悲痛欲绝的他们不得不将两人分开,可是手指紧紧缠在一起,废了好半天的劲才分开。
玉儿经太医施救苏醒时,多尔衮已经收殓入棺,他干净安宁地躺在还没来得及雕刻花纹的硕大棺椁中,依然是威武庞大的体格,没有变的瘦弱,没有变的渺小。
她静静地为多尔衮以白帕蒙面,而后吩咐他的手下:“明日此刻,我便能回到京城,你们到时候再往京城消息,王爷的忌日就定在十二月初九,而不是今日。”
棺椁边哭声一片,多尔衮的兄弟们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玉儿挺起胸膛,威严地问他们:“王爷留下的江山,你们守不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