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其他的城镇,偌大的长阳城里,除了北面的总司坊之外,拢共还有三个官坊,分列于东、西、南三个方向。
带着人,徐牧这一轮要去的,便是东面的官坊。
当值的,依然还是老吏。不知攒了多少年的功绩,才有了老资格,端正地坐在官坊最前。
“入牙牌,还有雇工公证?”
比起其他城镇的老吏,这位长阳东坊的,官威更是要大上几分,穿着崭新的官服,语气微微拖沓。
“官爷,莫急的。还有个事儿,先前从街路而来,拾了一袋银子,不敢私藏,一并上交官坊。”
徐牧一声淡笑,从怀里掏了袋银子,推到老吏面前。
老吏咳了两声,笑眯眯地点了头。
“那我便先录册了,我大纪国都,当真是路不拾遗的。”
徐牧淡淡附声。
敲门金砖定然是有用,烂到根茎里的大纪皇朝,徐牧可不指望能撞大彩,在这里遇到个两袖清风的。
“且把名字都写出来,若不识字,小东家可代劳。”
十余个村人,惊喜地凑过头,一五一十地报出自己的名字。若放在以往,哪怕经过官坊,他们都要急走几步,哪里还敢进来录册。
“铁爷,您的名儿。”
陈九州回过头,轻声开口。
这群人之中,他最在意的,便是这位打铁老村人。
“陈打铁。”
铁爷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吐出三字。
徐牧有些无语,这天下间哪有这般的名字,只好又塞了些碎银,好说歹说,才让那位官坊老吏,把名字写了上去。
“小东家,牙牌以及雇工公证,便都在这里了。”得了银子,官坊的老吏,不知觉说话都客气了几分。
“好说了。”
徐牧松了口气,这一轮来长阳,总算把事情办妥。这批村人,以后便算他的庄人了。
“小东家,我这儿还有张字画,先前从李崖子手上收的,难得小东家来长阳一趟,便贱卖一番。”
李崖子,是大纪朝最具名气的画师。
微微皱眉之后,徐牧再度转身,笑着掏了五十两银子,买下了这所谓的名画。
“哈哈,小东家果然识货。”
徐牧淡淡告辞,刚出了官坊,便将字画几下撕碎。
“牧哥儿,怎的又撕了?这、这五十两啊!”
“半钱都不值。”
“司虎,张嘴。”
“牧哥儿,这还有墨迹,我吃不下。”
徐牧沉默地多走几步,将撕碎的字画,扔到了河子里。
即便入了午时,人声鼎沸的街市,并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
“三福,领着人去去附近找间客栈,我回头来寻你们。”
“东家……去哪?”
不仅是三福,连着十余个村人,都蓦然变得紧张,生怕徐牧一去不回。毕竟这么好的东家,已经不多见了。
“寻个老友,稍后便回的。”
安慰了番,徐牧留了袋银子。而后,才带着急咧咧的司虎,循着周福留下的地址,稳稳往前走去。
……
沿着纵向的街路,又转了几条街,繁华的气氛依然未歇,似是如影随形一般。
“牧哥儿,富贵酒楼?便是这了?”
徐牧抬起了头,看着面前一栋不大的酒楼,很普通的修葺,连外墙都没贴妆,索性将石皮表露在外。酒楼正门侧边,便是露天的马廊,偶尔还有沙尘的味道,扑入鼻口。
这份风格,颇有几分边关的莽气。
“老周是个妙人。”徐牧笑了笑。
偏偏是这等不拘一格的布局,才午后的时间,酒楼的食桌便坐满了人。
“徐东家?”一个恰好走出来的小厮,见着徐牧,脸色不由得一喜。
“我记得你,跟着周掌柜,来过一轮汤江。”
走堂小厮羞赧一笑,迅速跑回了酒楼,不多时,周福便挪着大腹便便的身子,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了出来。
两人还没打招呼,便先熊抱了一个。
边关一轮同生共死,所浇筑的,是血与剑的友谊。
“时常想着徐坊主来寻我,今日总算得偿所愿。该死,是某家矫情了,先前不久才见过的。”周福声音带着微微哭腔。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徐牧这些日子,从边关到内城,是何等的艰难。
“周掌柜,故人一场,何须如此。”
“对啊老周,我和牧哥儿今日来寻你,想吃羊肉汤子的!”
“莫要说羊肉汤子,哪怕想吃皇苑里的花鹿,我也弄得来!走,随我入酒楼!”
周福一时欢喜无比,肉胖的双手分了两边,一手拉着徐牧,一手拖着司虎,便进了酒楼。
“二马,清个厢房!若是不服气,便说这顿某家请了。”
走堂小厮点了头,“噔噔噔”便往二楼跑,不多时,便有几个富贵老爷,意兴阑珊地走了出来。走下楼梯,还不忘给周福致了声谢。
“看看有无羊羔子,若无,便立即去街市买两头。”
“熬煮的时候,记得多下些辣子。该死的,这帮内城人真是斯文惯了,别说喝酒,喝口辣汤都龇牙,哪像我边关的好汉,直接抱坛牛饮的。”
徐牧有些好笑,不仅是他,看来从边关到内城,周遵也是不习惯的。
“徐坊主,入座。”
徐牧谢了礼,带着迫不及待的司虎,齐齐坐下。
“徐坊主,这一轮入长阳,莫非是有事情。”
“有一些。”
徐牧没打算隐瞒,事关私酒生意,何况,还需要周遵的帮忙。
不同于常四郎,他和周福之间,算是比较纯粹的友情关系,你帮我我帮你无可厚非。但若是向常四郎开口,估摸着又要欠下人情。
“用坊船,让花魁们来唱你的劝酒诗?”周福有些愕然,这等事情,似是前所未闻。
坊船上的花魁们,是雇来暖窝子的,而非是雇来念诗。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徐牧的思维,这等的英雄人物,确不可用一般的想法来度量。
“坊船虽然不是官家生意,但背后,终归是有人的。”周福声音变得微微发沉。
这偌大的世道,能赚银子的生意,定然是有人霸着,甚至还会有官家的影子。
譬如造个私酒,都能惹得四大户鸡飞狗跳。
“多给些银子,也无妨。”徐牧淡声道。
“不一样,徐坊主终归是外来人,想在长阳讨食,需要有人作保。”周福语气有些颓然,“我定然想作保,但某家和徐坊主一样,也是外来人。而且先前认识的,也并非是那边的行人。”
徐牧点着头。
他知道,周福说的并没有错。长阳富庶,天知道在暗地里,会有多少狗屁倒灶的事情。
“徐坊主放心,明日某家便去打听一番。”
“好说的。”
……
同样在富贵酒楼,内侧的另一厢房。
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一边饮着醉天仙,一边微微发笑。
“敢问,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周遭的七八个护卫,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儿,都静默地摇着头。
“主子又在担心边关的事情了。主子放心,我大纪有雄兵百万,定无忧矣。”
年轻公子闭上眼睛。
“雍关之时,便是这般说辞。望州之时,也是这般说辞。轮到河州了,也是这般说辞。”
“这偌大的皇朝,能入目的,尽是屠狗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