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娜家来了很多人,非常热闹。大人们不想影响这群年轻人,就去另一间房里了。十几个姑娘和小伙子正聚在大房间和对面的凉台上玩“喂鸽子”,卡秋莎和保尔穿过花园也来到了凉台。凉台中间背对背放着两把椅子,主持人喊出一男一女两人的名字,他俩就坐在椅子上。主持人又喊“喂鸽子”的时候,他俩就转过头,当众接吻,这就是“喂鸽子”。接着这群年轻人又玩“丢戒指”和“邮差送信”的游戏,虽然名字不同,但都少不了接吻。特别是那“邮差送信”,为了避开大家的目光,要到黑屋子里去接吻。如果觉得不过瘾,屋角的小圆桌上还准备了“以花传情”的卡片。保尔旁边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叫穆拉,十六岁上下,一对蓝色的眼睛脉脉含情。穆拉递给保尔一张卡片,轻轻地对他说:
“紫罗兰。”
这种晚会保尔也曾见到过。他当时并不觉得这种晚会有多么不正当,虽然他没参加过。而现在,他已经不再与小市民生活有什么联系了,所以在他眼中,这种娱乐形式显得荒诞而无聊。
现在,一张“传情”的卡片已经在自己手中了。
“紫罗兰”的背面写着:我太喜欢您了!
保尔看了看穆拉,而穆拉也看着保尔,并无一点儿羞涩。
“为什么?”
这问题令人不好回答,而穆拉像早有准备。
“蔷薇。”她递过来第二张卡片。
背面又写着:您是我的心上人。
保尔面向穆拉,尽量委婉地问她:
“你觉得这种无聊的游戏很好玩吗?”
穆拉一时不知所措了。
“我的直率和坦言难道您一点儿都不喜欢吗?”她撅着嘴有点儿生气地问。
保尔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很想知道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提出了一些对姑娘不难回答的问题。不一会儿,他就知道穆拉在七年帛蝗学校读书,她爸爸是一个车辆检查员;她早就知道保尔,而且很想认识他。
“你姓什么?”保尔向她。
“我姓沃伦来娃,叫穆拉。”
“机车库的团支书沃伦采夫是你哥哥吧?”
“嗯。”
保尔明白了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谁。沃伦采夫在区里是有名的积极团员,而他妹妹却成了这样庸俗的小市民,显然沃伦采夫不太管妹妹。一年来,穆拉常参加类似的接吻晚会,她已经着了迷。穆拉在哥哥那儿见过保尔好几次。
这时穆拉知道保尔不赞成自己参加这种晚会,所以当有人叫她玩“喂鸽子”时,她没有去。
过了一会儿,穆拉还在向保尔介绍着自己,卡秋莎过来了:
“手风琴在这儿,你拉不拉?”她眯着眼睛看看穆拉,“你们很熟了吗?”
保尔让卡秋莎也坐了下来,在年轻人制造的一片噪音中对她说:
“我不拉了,我要和穆拉离开。”
“嘿,玩腻了!除了你我,这儿还有别的团员吗?或者就你我竟然来‘喂鸽子’?”
卡秋莎不安地说:
“不玩这种游戏了,我们跳舞吧。”
保尔站了起来,说:
“你们跳吧,我和穆拉走了。”
一个傍晚,安娜来找奥库涅夫。只有保尔·柯察金一人在屋里坐着。
“保尔,你不忙的话跟我去参加苏维埃市全体会议吧?两个人走也不会无聊,得很晚才回来呢。”
保尔很快就准备好了。他那挂在床头上的毛瑟枪太重了,所以他从桌子里拿出奥库涅夫的勃郎宁手枪带在身上。又给奥库涅夫留了字条,把钥匙放在了说好的地方。
他们在会上遇上了潘克拉托夫和奥莉加。他们坐在一块儿,还在休息的时候一块儿去广场散步。跟安娜说的一样,很晚的时候会才结束。
奥莉加跟安娜说:
“去跟我睡吧?都这么晚了,路又这么远。”
“不用了,我跟保尔说好了一块儿走。”安娜说。
潘克拉托夫和奥莉加沿街往下走,保尔和安娜却走到了上坡路。
夜很热,城市里也越来越黑。会后的人们沿不同道路各自走开了,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保尔和安娜走过市中心的大街,路上,巡逻队拦住了他们,检查完证件又放行了。他俩走过林荫大道,前面的路伸向一片空旷的地里,没有灯,也没有人。向左拐,他们走在铁路中心仓库旁的路上。中心仓库那阴冷的水泥墙又长又高,令人怵。安娜有些害怕,她一边怀疑地看着暗处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还一边跟保尔说着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直到看清那暗处是一个电线杆,安娜才放下心来,笑着告诉保尔自己害怕的心情。安娜抱着保尔的胳膊,靠着他的肩膀,才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还不到二十三,却跟老奶奶似的神经衰弱。真像胆小鬼,我原来不这样,刚才太紧张了。现在你在我旁边,我不害怕了。刚才的样子,真不好意思。”
浓黑的夜,空空的荒地,和会上听说的昨天生在波多拉区的杀人案都使安娜恐惧万分。但保尔的安定,他那卷上的光以及被这光照出的英武的形象使安娜不再害怕。
走过了中心仓库,走过了河上的桥,顺着公路,走到了铁道下的隧道,它连接着市区与铁路工厂区。
他们又走过了车站,把它远远抛在右后方,他们沿隧道走进机车库后的密闭岔道,进了铁路工厂区。
上边铁路线上,各种颜色的灯亮着,一辆调度机车疲惫地驶进车库。
一盏灯挂在隧道口一个生锈的铁钩上,它随风摆动,灯光也来回晃着。
隧道口不远处,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座孤独的屋子。两年前的一颗炸弹使它的内部被完全破坏,正面的墙也倒了,现在它站在路旁像一个敞着胸的乞丐,那么破烂和穷困不堪。这时一列火车正在隧道上方驶过。
“总算快到家了。”安娜说。
快要进隧道了,保尔想轻轻抽回被安娜挽着的手。
安娜没有松手。
他们走过那间破烂的小屋。
突然,他们听见后边有急促的脚步声。
保尔下意识地猛地抽回被安娜挽着的手,但安娜吓坏了,仍然抓紧不放。等保尔总算把手抽回的时候,一只手已经紧紧掐着他的脖子了,他的头被转了过来。掐他脖子的人用手枪打了一下保尔的牙齿,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领子,勒住了他的喉咙,手枪对着他的脸,慢慢晃动着。
保尔的眼睛着魔似地随枪口转动,死神就像在枪口看着他,他不敢把目光挪离枪口哪怕万分之一秒。枪一直没响,他开始看清了那人:大大的头,四方的下巴,又黑又长的络腮胡子。但他的两眼被帽檐遮住,保尔看不清楚。
安娜的脸色已经苍白。三个匪徒中的一个把她拉向破烂的小屋,安娜被他揪住,她被摔在了地上。另一个匪徒也跑了过去。这一切保尔是通过映在隧道壁上的影子看到的。破屋子里,安娜正拼命反抗,但她喊不出来了,因为帽子堵住了她的嘴。保尔耳边的大脑袋匪徒也急于扑向安娜,他不甘心就这样看着。他好像是个头儿,看着保尔根本不足为惧,顶多是个机车库的学徒。“用枪吓吓他,让他滚远些,他肯定头都不敢回地跑到市区。”大脑袋匪徒这样想着。
“滚蛋……滚回去。要敢叫一声,老子让你吃枪子儿。”
大脑袋用枪顶了顶保尔的头。
“滚!”匪徒喝了一声。为了不让保尔担心他会从背后开枪,就让枪口向下。
保尔急忙后退,侧身移了两步,眼睛却盯着那个大脑袋。
大脑袋以为他还怕吃枪子儿,就转身走向破屋。
保尔迅速掏出手枪,右臂前平举瞄准匪徒“砰”的一枪。
大脑袋后悔已经晚了。自己手里的枪还没来得及拿起来,自己已经中枪倒地了。
中枪后,他靠着隧道壁慢慢倒了下去,嘴里还在低声地呻吟。一个人影从里屋闪出,溜进沟里,保尔开了第二枪。又一个人出来了,那影子左闪右晃地朝隧道跑去。又是一枪,但打在了隧道下的墙上。那影子朝一旁闪去,跑了。保尔又连开了三枪,整个夜都被震醒了。大脑袋依在墙根,像虫子一样蠕动着,挣扎着。
安娜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了,保尔把她扶了起来。看着就要死去的大脑袋,她才知道自己已经脱险了。
保尔用力推着她,他们向偏僻处走,避开光亮。他转身向车站跑去。路基上的灯在闪动,远处传来了报警的枪声。
终于,他们来到了安娜的住所。巴特耶夫山上传来了鸡的啼鸣声。安娜偎依在床上,保尔则抽着烟在桌边坐着,呆呆地注视着烟一缕缕地向上升……他刚刚杀了有生以来的第四个人。
什么才是真正的无可挑剔的大无畏的勇敢精神呢?他承认,刚才当他面对枪口的时候也害怕了,那简直是恐惧,像恶梦一样。另两个匪徒的逃走,难道仅仅是因为只能用一只眼瞄准和只能用左手开枪吗?不可能,只几步远,完全可以瞄准可以射中,只是太害怕,太紧张了。说到底,还是胆怯。
台灯照着保尔的头。安娜仔细观察他脸上肌肉的每一处变化。他眼神是那么坚毅,但他额头的皱纹却在不停地动着,他正在深思。
“保尔,你想什么呢?”
这打断了保尔的思考,他对安娜说出了刚在脑子里一闪而出的想法:
“这件事我一定要到警备司令部去报告。”
他说着费力地站了起来,他显然已经非常疲惫。
安娜不想就自己留在房里,她拉住保尔的手,久久地才放开了。她送保尔出去,看着这个现在对自己来说非常亲近的人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才关上了门。
保尔来到警备司令部,命案的所有迷团都被解开。那被保尔杀了的匪徒原来是那儿有名的抢劫杀人犯大脑袋菲姆卡。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但这件事却引起了保尔与茨韦塔耶夫之间的冲突。
保尔正在车间里工作,茨韦塔耶夫进来找他,并把他带到走廊的一个角落里。茨韦塔耶夫显得非常激动,但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
“昨天到底生什么事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茨韦塔耶夫焦急地耸了耸肩膀,他非常想知道昨晚那件事的每一个细节。保尔哪里知道昨晚隧道生的事件,对茨韦塔耶夫引起了比对任何人都强烈的震动。保尔也不知道,茨韦塔耶夫早已爱上了安娜,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显露出来。喜欢安娜的不止他一个人,但他的感情却比别人复杂得多。他从塔莉娅那儿知道了昨天生的事,却在自己脑子里产生了一个令人担心却又无法得解的问题。他当然不能直接问保尔关于安娜的事情,可他又非常想知道。他觉着自己在整个内心思想斗争的过程中,仍然受到一种自私观念的支配,这种自私观念源于一种原始的、动物本能的感情。
“保尔,我跟你说。”茨韦塔耶夫低声说,“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咱俩私人谈话的内容。我知道,为了安娜,你是不会说出昨晚的真实情况的,但你完全可以信任我。告诉我,当一个匪徒抓住你的时候,另外两个是不是强奸了安娜?”说到这儿,茨韦塔耶夫开始有些不自然了,盯着保尔的目光也匆忙躲开了。
保尔似乎从茨韦塔耶夫的话中明白了些什么?
“如果安娜对茨韦塔耶夫来说只是一般朋友的话,那他不至于为这件事这么焦虑,但如果他爱上了安娜,那……”保尔为安娜难过。
“你怎么会这么问?”
茨韦塔耶夫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保尔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他恼羞成怒地说:
“你躲闪什么?我让你回答问题,你却盘问起我来了。”
“你是不是真的爱安娜?”
沉默了一会儿茨韦塔耶夫才勉强回答说:
“是的。”
保尔尽量压住怒火,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走廊的另一边走了。
一个晚上,奥库涅夫神情极不自然地在保尔床边踱来踱去,一会儿又坐了下来,用手遮住保尔手中的书。
“保夫鲁沙,我有件事得跟你商量。这件事说小也小,但如果从某个角度上看,它又是一件大事。我跟塔莉娅……你知道吗?我……我爱上她了。”
奥库涅夫不好意思地用手抓了抓脑袋。看到保尔并没有笑他,就鼓起勇气又说:
“塔莉娅她后来也……也同意了。哎,哎呀,那些我就不跟你说了,总之一切都已经说定了。我们昨天已经决定了两个人一起生活,过幸福的生活。我都二十二岁了,我们有独立自主的权利了。我想跟塔莉娅在平等基础上一起过新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保尔思考了一会儿。
“我还能有什么意见?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一样的出身,其他情况也都差不多一样。塔莉娅是个很好的姑娘……只要你们俩真心相爱,那就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第二天,保尔搬到了机车库的集体宿舍。几天以后,大家在安娜的住所举行了庆祝塔莉娅和奥库涅夫结合的晚会,当然不是那种大吃大喝的晚会,是共产主义式的晚会。晚会上大家一块儿回想往昔,一块儿唱好听的歌,一块儿朗诵动人的名作片断,歌声笑声悠扬地传到远方。卡秋莎和穆拉拿来了手风琴,屋子里又热闹起来,优美的琴声,愉快的和声……保尔的演奏格外精彩,高个子潘克拉托夫也被感染地跳起舞来,保尔演奏地更卖力了。他不是弹奏时兴的韵律,而是凭着内心的热情和激情,奏响了火一般的歌:
哎……嗨……,父老乡亲,
坏蛋邓尼金,悲痛万分,
那是因为西伯利亚的契卡,
让高尔察克送了命……
手风琴奏出了往事,奏出了战斗的日子,也奏出了今天的友情,斗争和欢乐。手风琴来到了沃伦采夫手中,他奏起了有强烈节奏的《小苹果》。有一个人跳起了狂热的切乔特卡舞,他挥着手,跺着脚,跳得如痴如醉。这人正是保尔·柯察金。这是他第三次,也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