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香从不认为,人的性命也分高低贵贱,她自己吃过没钱的苦,她当初埋头做仿药,就是觉得商安堂的药虽好却太贵,她做些好用的平价药,能让更多人买得起。
虽说后来被衙门重罚,害得她到处跑路,但她不后悔卖过那些药,只因确实有不少人受益,她也没赚过昧良心的钱。
但在别人眼里,仿药和假药没有区别,她就是个毫无良知的假药贩子。为此,她才决心不做仿药,尽己所能树起“彩缘”的招牌。
孙寒水的指责让她心里挺难过的,但事关多年的仇恨,她更想知道,孙寒水为何憎恨商济民。
“莫非,你就是没钱买药的难民?”苏芷香似乎明白了他的恨意从何而来,“你曾向商安堂求助,但老太爷拒绝赠药,是这样吗?”
这话像锋利刀刃剜开孙寒水的头颅,又痛又疾地翻搅深深埋葬的痛苦回忆。
他原本像斗鹰抻长脖子怒视苏芷香,听到她直戳脑髓的追问,疯涨的仇恨将他的愤怒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同归于尽的杀意。
冤有头,债有主,苏芷香再怎么惹他厌烦,也不过是个外人。他痛恨的,从始至终只有商济民。
孙寒水蓦地瞪圆血色双眼,眨也不眨地钉在商济民身上,他咬得嘴里槽牙咯吱直响,若不是商陆死死拽住他,恨不能撕碎商济民的喉咙,吸干他的血,啃断骨头连着筋,统统吞吃入腹。
商陆察觉孙寒水周身杀气腾腾,他就像死到临头的笼中困兽,丧失理智几近疯魔,他可以放下未完成的谋划,但必须拉着最恨的人一起死。
“祖父,您还记得当年的事吗?”商陆不怕拉不住孙寒水,而是担忧确有其事。
他还记得祖父和父亲屡有争议,祖父自认药商,商人谋利无可厚非,父亲以药救人,药材有价人命无价。
在商陆心目中,父亲的信念更值得认同,他从小被父亲教诲胸怀大爱舍弃私欲,一心只读圣贤书,寄望考取功名实现抱负。
他之前不觉得经商造福于民,相反还曾有过轻视,当他失去父母惨遭打击,才想到做药商展开自救。
如若祖父漠视难民性命是真,孙寒水的仇恨,似乎也能解释通了。
商济民茫然望着恨透他的孙寒水,回想过往那些不快的经历,但他就像突然失智,什么事都想不起来。
“该死的老东西,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孙寒水曾怕他识破自己的身份,当他忘得一干二净,却更让人愤恨无助。
“你怎么可以全都忘了?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她们母子都是被你害死的!”
孙寒水指着商济民那张脸,声泪俱下:“十八年前,我们一家逃难来到漳州,没能找到投奔的亲戚,夜夜流落街头。我儿感染风寒久病不愈,我到处请郎中都没看好他,听说商安堂柴胡散能治小儿风寒,我和妻子赶去商安堂求药,只因少了三文钱,就被你赶出药堂……”
“三文钱!我拿不出三文钱,我儿当天晚上就病死了,我妻抱着儿子尸身去投河!”孙寒水双手抱头哀嚎,撕心裂肺地冲商济民怒吼,“我从此对天发誓,三文钱换三条命,我要你商家人血债血偿!”
“三钱,所以你叫三钱,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商济民恍然大悟,悲哀的是,他并没想起孙寒水来过药堂。
但他记得很清楚,当年众多药铺的柴胡散大同小异,药性比较烈,不适用小儿。商陆父亲改良药方后,商安堂柴胡散大卖四方,为商家赚得盆满钵满。
此后同行嫉妒眼红,有人编排商安堂的是非,甚至告到衙门,诋毁商家哄抬药价。各地药商借机施压,迫使商安堂降低药价,当时商济民在气头上,谁来讲价都不让步。
他依稀记得有人买药差几文钱,跪在药堂门口哭求让价,他以为对方别有用心,怀疑其他药商故意使诈,坚称一文钱都不能少,将人赶了出去。
原来,那人就是孙寒水,佯称孙三钱的孙掌柜。
“冤孽啊冤孽……”商济民忽觉头晕目眩,直愣愣地仰面倒下去,苏芷香眼明手快拉他一把,商陆匆忙放开孙寒水,扶住老泪纵横的祖父。
苏芷香和商陆相对无言,虽说商安堂柴胡散未必能救回孙寒水的儿子,但对走投无路的孙家夫妇来说,却是唯一的救命希望。
不管商济民出于什么缘由,在孙寒水心目中,他拒绝让价不肯施药,就等于断绝孙家的活路。
曲绥英和韩京墨担心孙寒水趁机逃跑,正想上前围堵,却见他失魂落魄默默流泪,有种说不出的凄惨。
“是我,是我害了你爹娘,景谦,都怪我啊!”商济民哭得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他摇摇头推开商陆,拉住孙寒水的手跪在他面前,“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是要换三条命么,景谦爹娘,还有我这条老命都赔给你,你放手吧,成吗?”
孙寒水看不清商济民的泪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他仿佛回到那个苍凉雨夜,他整个人失去力气,像被雨水冲散的河泥瘫在地上,想要睁开哭到红肿的眼睛,泪水却模糊了他的视线。
那对母子的身影飘荡在水面上,冰冷的雨水打在她们身上,娘俩青灰的脸庞弥漫死气,空洞的双眼仰望雨夜,像是在问老天爷,人生为何这么苦。
娘俩随着起伏的波浪渐渐离他远去,那一刻他的心就被淹死了,他哭喊着跳进河里,拼命追上他的家人,要跟她们死在一处,将来一起转世投胎。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终于抱住了身体冰冷的娘俩,闭上眼睛安心等死。
但他上辈子的罪还没赎清,老天爷不肯收他,非要他生不如死。当他被船夫救上岸,他抱着妻儿的尸身痛哭整晚。
船夫劝他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还得往前看,他好像受到上天的指引,既然他有罪在身,就让他将世间恶人拖下地狱,直到洗清所有罪孽,再与她们娘俩重逢。
如今商济民答应赴死,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冷血无情的老东西死有何用,只要商陆还在,商安堂就将延续百年声誉。
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揭穿商安堂的伪善名声,让商安堂被世人唾骂。
商济民迟迟没等到他的回应,泪眼追问:“孙掌柜,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放下仇恨?”
孙寒水跟随商济民多年,处心积虑伺机报仇,商济民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从来没有感动过他。就像老爷子愿意偿命,在他听来,都不过是谎言。
“我为鱼肉,何惧之有?虚伪的老东西,商东家怎么可能看他祖父送死?”孙寒水冷笑着瞥一眼商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死了,商安堂也将大难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