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阑尾的生理结构是个狭长的死胡同,进去容易出来难,这就注定了回盲部不会太平,一旦遇到交通堵塞就必然会出问题。
但环境因素只是提供了发病的条件,真正引起阑尾炎还需要一个契机,堵塞交通也得找到源头才能缓解,所以术后需要将阑尾切开、切片送检。
常见于阑尾炎的病因大都是粪石,一般由饮食不消化和便秘引起。但神父的灌肠次数在以灌肠为乐的19世纪都算得上翘楚,粪石的可能性非常低。再加上奇怪的尾端形状,这就引起了卡维的兴趣,也是他要做病理的原因。
不过现在看来,病因倒是提前明确了。瓦雷拉刚说完,卡维就基本猜到了原因:蛔虫性阑尾炎。
蛔虫在现代也不是个罕见的东西,或许城市里不多见,但在广大农村和相对落后地区,它依然是个常见病。蛔虫本来就喜欢钻咬内脏,而且一根筋,神父的阑尾如此狭长,算是个不可多得的避难所。【1】
“就是个虫子。”卡维上前捏住阑尾,拿了把剪刀,从断端剪开,很快就从里面掏出了一条带有细横纹的粉色线虫,“老师,应该是蛔虫。”
“竟然是虫子引起的?”
“蛔虫......那就是蛔虫相关性阑尾炎了。”
“蛔虫竟然能钻到那种地方?”
“恐怕这才是神父大人所说的‘撒旦’吧。”
在那个对微生物一无所知的年代里,医生们对寄生虫这种肉眼可见的虫子还是有些许了解的。当然这种了解只停留在病人的症状上,至于虫子的日常习性、生长过程还是一无所知,甚至绝大多数医生都不知道蛔虫是怎么来的。
是不小心吞进嘴的?
还是由吞入的虫卵长成的?
或者真的是撒旦有意放在人体里来摧残他们这些天主信徒的......
伊格纳茨对虫子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自己对阑尾炎的诊断正确无误。有了这条蛔虫,自己昨天没有出场的阴霾被一扫而空:“虫子整条都钻进了阑尾?”
“对,虫子不到18-19cm,因为神父的阑尾太长了,切下来的时候都没注意。”卡维给蛔虫做完简单的测量,继续说道,“我们手术时也没发现盲肠里有别的东西,肠壁也没有水肿,应该能确诊是阑尾炎。”
“哈哈,典型的阑尾炎!”
伊格纳茨更加肯定了自己的观点,对着围在身边的观众们,将输出功率调到最大:“我一共做过16例阑尾切除术,盲肠周围有炎症的占比非常小,只有2例。而在大量尸体解剖中也能发现,阑尾出现炎症的几率要大大超过盲肠。
大家需要记住一点,如果盲肠出现了炎症,那阑尾几乎100%有问题。所以盲肠周围炎的论断就是个不切实际的呓语,没有经过严谨的统计,也没有尸体解剖的数据来佐证,简直和他们一拍脑瓜想出来的禁欲手术一样令人发笑。”【2】
这条虫子确实给了伊格纳茨非常大的勇气,让他一反常态地敢于坚持少数阑尾炎的观点。
而有些来自英法两国的观众,对于伊格纳茨的抨击,也秉持着开明的态度。毕竟事实摆在眼前,用一个发病几率很低的“盲肠周围炎”去囊括发病几率高上许多的“阑尾炎”,确实有失偏颇。
至于禁欲手术,也许是天主教的关系,只能见仁见智了。【3】
可惜,想要推翻已经形成固化的医学理论,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努力,至少也得等医学大会期间才有可能和那些死对头碰面互喷口水。
最后的关腹缝合由卡维和赫曼一起完成,其实更多还是赫曼在做。
卡维只是帮他起了个头,定下第一针的位置,然后就把针线就全丢给了他:“平时你的练习太少了,还是你来缝吧。”
赫曼笑着说道:“没办法,我有很多杂务要处理,尸体解剖的时候也上不了主位......”
卡维也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人,知道这些杂务本该由自己来完成,只是现在自己大红大紫,负责起了许多医生的工作。而贝格特他们这几天正巧要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学校参加校庆【4】,所以赫曼不得不捡起了这些老本行。
卡维也是从年轻时期一步步走过来的,深知给予年轻人必要的练手机会才能帮助他们建立信心,让他们在即将到来的机会面前不至于太过惊慌,把机会平白无故地浪费掉。
赫曼少的就是练习和一点点主动性而已。
“其实皮肤缝合我已经很熟练了。”赫曼做着切口对合,用针轻轻穿过边缘的皮肤,忽然问道,“卡维医生什么时候能教教我缝合肠管?”
“等过两天贝格特他们回来,病房里的手术做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趟屠宰场。”卡维建议道,“主要是搞点猪皮、猪肉和内脏,能帮你们练习缝合技术,而且价钱还不贵。”
有卡维牵头做练习,赫曼没有理由拒绝。
在助手位置待了好些年,他很清楚卡维的技术有多厉害。不仅眼准,钳夹到位,缝合时的手也稳,速度还快,眨眼功夫就能解决掉一根破开的血管。
而且对于复杂的肠管、筋膜、皮肤、肌肉、血管及其它周围组织,卡维选择的缝合方式都略有不异,但在操作时却能切换自如。即使是伊格纳茨这样的外科领军人物,都需要先确认位置,构思一下入针点,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
外人看热闹,观众看不真切,但同一个外科团队的人一起做过手术,怎么会不知道。
赫曼明白这一点,伊格纳茨和希尔斯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一个选择了视而不见,另一个则选择了反抗。
赫曼做不到视而不见,也想像希尔斯一样去反抗。好歹在伊格纳茨手下做了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直接被人堵住了上升通道,任谁都会心生怨气。
但他还是放正了心态,选择抱大腿。
原因还是要归结于昨晚那场剖宫产,伊格纳茨不在场,希尔斯又毫无状态,只有赫曼把卡维的一举一动全看在了眼里。在那种手术随时可能失败的情况下,为了保证子宫缝合严密,卡维似乎掏出了些压箱底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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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速度还是精密度都要比这台阑尾炎高上一到两个档次,远远超出了伊格纳茨平时的水平。
想要得到这种远超正常人的技术,一般只有两种途径,海量的外科练习和天赋。卡维只有17岁,除非还没在娘胎里出现就开始练,否则就应该属于后者。
被一位外科天才超越,赫曼也无话可说。
手术于晚上8点10分正式结束,施密特神父在护士的陪同下,被送回了病房。接下去他还需要面对“苏醒”疗法【5】,以及漫长的切口护理工作。
如此长的切口,又是长时间的徒手操作,空气中的细菌肯定会定殖在切口上。
也就是卡维,提前用沾湿的干净纱布覆盖住了切口,做好了切口保护,要不然感染绝对是必然的结果。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手里缺乏伤口消毒用具又没有抗生素,只能在缝合后再用大量清水冲洗。
中央的手术区早就成了港口鱼摊,到处是积水。
但本该出声问责的伊格纳茨,因为捏着卡维送的唇裂改良手术,直接选择了无视,结束采访后就早早离开了剧场。
而赫曼也因为有求于他,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工作,选择什么都不说。
只有待在一旁的“临时工”瓦雷拉,忍不住跳了出来:“卡维医生,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手术做得非常漂亮。但这依然无法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为什么你如此热衷于清洗?”
“因为空气中充满了瘴气。”卡维说道,“没有东西能隔绝掉这些瘴气,所以就只有在瘴气落下之后再做清洗了。”
这话说得还挺有道理,但还有相当多的漏洞,瓦雷拉不可能轻易放过:“那盐呢?你为什么每次清洗神父的肚子之前都要往水里撒盐?清洗缝合口的时候也用盐,这不是在炖浓汤,也不是做腌肉,不需要调味啊。”
瓦雷拉的疑惑不是个例。
刚说完,卡维身边就有好几位等待提问的观众也来了兴趣:“我们也觉得奇怪,每次拿到清水的时候,卡维医生都会像吃牛排一样,撒上细盐。”
此时“渗透压”还藏在范霍夫的脑子里,没有生根发芽,卡维没可能对着一位只有中学学历的瓦雷拉去聊这么高深的理化知识。他只能先起个高调,然后用些别的东西粉饰一下自己的行为。
“你们说这是调味品?”
卡维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他们,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应该不是天主教徒吧。”
“我当然是。”瓦雷拉率先否认,但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应该算是一种家族信仰。”
“我们都是奥地利人,当然是了。”
“那你们应该知道对于施密特神父而言,盐意味着什么!”想要把话说死,就得给话套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洁白的盐是神圣的象征,撒入食盐就是在清洗阑尾、蛔虫留下的罪孽!”
“原来是这样......”
“卡维医生有心了。”
“切掉了藏着蛔虫的阑尾,身躯又经过数次盐水的洗涤,天主一定会饶恕他擅自动手术的罪孽。”
卡维看着他们的反应,只能在心里吐槽洗脑效果简直太好了。现在他一顿语言攻势把人说懵说晕,然后就可以开始输出真正的观点:“我觉得每次腹腔手术都需要经过盐水清洗,而且是适量的盐水清洗!”
“何为适量?”
“等同于我们的体液就为适量。”
“等同?等同能起到洗涤罪孽的效果么?”
“天主赐予我们的身体便是对抗罪孽的重要力量,我们没有资格去改变这种力量,那是对天主的亵渎!”
卡维本来想借着天主教解释一下渗透压,但他毫无这方面的悟性,才刚开了个头,就发现已经编不下去了。但令他意外的是,这番说辞的效果却出奇的好。
“原来如此。”
“卡维医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外科技术,又如此虔诚,简直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我不得不宣布,这是科学医学诞生以来和宗教最完美的一次结合。”
“确实是一种全新的尝试,竟然还可以尝试用纯洁的盐去消灭瘴气!”
卡维一听不对劲,连忙纠正道:“是冲刷,只能算是驱赶,不是消灭。瘴气遍布我们的周围,是主给予我们的试炼,想要彻底消灭瘴气就显得太无知了!”
“原来如此......”
卡维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太tm累了!
虽然他把生理盐水夸得天花乱坠,就差直接说是天主赐予的圣水了,但其实食盐带来的高渗环境对蛔虫毫无用处。别说成虫了,就连蛔虫卵都不怕饱和食盐水。【6】
只不过这些,卡维就管不着了。
......
晚上九点,他回到了医院。
在和小施密特交待了些手术后的注意事项后,他又去找费尔南要了屠宰场的地址,然后便一溜烟跑去了产科病房。
剖宫产是他站上主刀的跳板,手术确实做得漂亮,但术后却让他很担心。
古典式剖宫产的纵行切口要比横切口长,恢复时间肯定也要相应延长,就算毫无感染也得七天后才能出院。但只要术后前三天切口没出事,之后按部就班照着做下去就不会有问题。
神父的阑尾手术之前,卡维就看过她的伤口,没有出现感染。又询问得知诺拉正常通便,就让护士上调了伙食,增加她的营养,帮助恢复。
现在他需要去科普一下喂奶方面的要点,防止乳腺炎,这不仅对诺拉很重要,对她的孩子一样很重要。
只有在确保一切无虞后,卡维才能安下心来。
但他一直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
“不好意思,护士,我想问问,24床的诺拉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