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听着好像挺美,其实就是天寒地冻,渺无人烟。西北地广人稀,稀少到什么程度呢?一个大村子也不过百来户人。这么多户人家,大砖瓦房的一手之数。虽然地多,但大多不适合种植。村民养牲畜得较多。如今已是二月,还冷得像在寒冬。村子后头有山,光秃秃的还能瞧见未化的雪。周家是个小三间儿土坯房。说实话,这院子在王家村不算破落。叶嘉从村头走到村尾,发现村里更穷些的人家有的是。周家这情形算是体面的,黑瓦的顶,有院子,靠墙边还打了一口井。这年头,大部分人家没井的,都去村头的河里挑水吃。不过一想周家没人挑的动水,打口井也是常理。井边一个木桶,连着绳子。沿边还搭着一个葫芦瓢。从大门口到院门口铺了石子。屋顶盖了一层草,被风得盖不严实。怪不得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等天晴,她把这屋顶给修了。叶嘉在床上赖了三四日,终于躺不住。此时站在院子里盯着屋顶瞧,身后正好两个姑娘挽着手并肩走过去。瞧见叶嘉起来了惊了一下,站定了喊了一声。叶嘉回过头,那姑娘上下那么一打量她,捂着嘴就笑了。“哟,这不是嘉娘么?身子好了?”那姑娘一张上窄下宽的梨形脸,眼睛细成一条缝,翻白地瞥过来瞧着十分刻薄,“今儿怎么没去镇上。我可听说前儿程风哥就回来了。怎么地?没来寻你?”叶嘉想半天没想起来说话的人是谁,就站着不说话。“怎么不说话?往日牙尖嘴利的,今儿怎么跟哑巴似的……”她旁边一个大方脸姑娘立马掐断了她后面的话,两人鬼鬼祟祟的。不敢拿正眼跟叶嘉对视:“我就说她皮糙肉厚的死不了。你偏要来看看。这不好端端站着么。”“怕什么!你那是不小心失手,又不是故意的。她自己没站稳怪得了谁?”这话石破天惊,叶嘉眉头一挑,跟那方脸的姑娘对了个眼。忽然想起了这人是谁。张春芬,寄养在叶家的她大嫂子的妹子。也是当日把原主推下河的那个人。张春芬见叶嘉的眼神扫过来,头一埋,顿时就想走。那她旁边的姑娘却不依不饶。往日原主仗着长得俊吃得开,没少挤兑她们。她自然逮着机会就想找补回来:“而且你瞧她穿的都是什么衣裳?往日程风哥能舍得她这样苦?定是破了相,程风哥不要她了!”嘀嘀咕咕的,说话的姑娘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张春芬的衣裳,藏不住嫉妒。张春芬约莫十六七,一身鹅黄绸缎的袄子,领口袖口镶了一圈兔毛边儿。簇新,生得黑,倒是光鲜得不像个乡下人。不过衣裳穿身上有些短,看起来不合身。即便如此,这一身也足够叫人吃惊了。见叶嘉的眼睛也瞧过来,她偏了偏身子避开。一手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拉着脸:“你到底
走不走?不走我先走了,还有事儿呢!”那姑娘还想再说,张春芬扭头就走。那姑娘无法子,只能憋屈地跟上去。叶嘉目送着两人离去,眼睛缓缓眯起来。余氏这会儿不知去哪儿,堂屋门口小孩儿坐小马扎上乖乖吃饭。叶嘉又瞥了眼小孩儿的碗。那碗里不知装得什么黑乎乎的,闻着味儿都觉得苦。一阵冷风窜过来,叶嘉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跺了跺冻麻的脚进屋。低头看看自己,一条洗得发白的土布棉裤,上衣袄子的胳膊肘还打了补丁。内里棉絮瓤子已经硬了,穿着又重又不保暖。叶嘉哈了口气,没有鞋子换,只能又跺跺脚。叶嘉把这几间屋子都给搜了一遍。除了周憬琛躺的屋,堪称掘地三尺。但别说银角子,一个铜板都没有。这小三间儿也不大,就那么点地儿一眼望到边。粮缸搁在小厨房,拿个小锁锁着。她才去揭了盖,毫无惊喜,就剩缸底一层高粱米。没钱,没粮,没地,没羊,在西北穷村子,一个寡妇,一个小孩儿外加一个服役的男人。这叫什么?精准扶贫吗?默默吐出一口气,做了好久的心理暗示才把破口而出的脏话咽下去。唉声叹气了半天,叶嘉转身又折回卧房。到底把墙缝里的小木盒子抠出来。这是原主藏的首饰盒,里头的东西叶嘉本来不想动。倒不是舍不得,毕竟人都快饿死了,谁还戴首饰?而是这些东西来路不正,是程风给的。按理说该还回去,但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打开来,里头有两对指甲盖大小的银耳环,一个筷子粗的银镯子,外加一根颠起来沉手的银簪。拿起银簪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纯银的。若都是纯银制的,应该值点儿钱。金银在哪个朝代都是硬通货,叶嘉琢磨着要不等会儿就去镇上把东西给当了。忽然就听到余氏在哭。东西往怀里一揣,叶嘉忙掀了帘子过去。说起来,隔壁屋里躺着一个人,倒是忘了周憬琛前几日也一身血被抬回来。不晓得在西场出了什么事,抬回来就有进气没出气。两人是夫妻,按理说周憬琛不应该躺在余氏那间屋子里。但原主嫌弃他身上都是血,衣裳又脏。拦着门,不让人给抬进屋。余氏性子柔弱,又是个嘴笨的。原主耍起狠来,她动手动不过,说又说不赢。只能抹着泪把儿子给抬到自个儿屋。因着大夫交代了不能挪动,至此,周憬琛就在西屋躺下。儿子十九了,母子不好睡一个屋。余氏没得办法,就带着小孙女在堂屋打地铺。叶嘉:“……”不得不说,想起这事儿,她开始佩服周憬琛的胸襟了。若旁人敢这样对她妈她侄女儿,她非得把人给整死不可。但转念一想,在古代,休弃对女子来说已是天大的惩罚。不管是不是女子的错,只要被休弃,那都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的。细想想,或许原主在周憬琛的眼里就是个上
蹿下跳的跳梁小丑。不入眼,自然不入心。平日里任由她蹦跶,刮点小钱又不伤及要害,权当哄母亲高兴尽孝道了。罢了,若真是这样,反而好办。西屋没门,也是一个帘子挡风。叶嘉一掀帘子,一股变了质的血腥味儿弥漫开来。淡淡的草药味道混合着灰尘和雨天发霉的味道,难闻的要命。屋里黑洞洞的,刚进来都看不见人。余氏瘦弱的身体佝偻着,哭也没声儿。右手边一个木盆,正在拧湿布。叶嘉发现,古代人有个什么病就锁门锁窗的习惯很不好,这屋里闷得跟养蛊似的。屋里各种味儿杂在一起,活人都得熏死两回。床上躺着个人。光线太暗也看不清长相,模糊地瞧见身量很长。一动不动地躺着,那人胸脯一起一伏,呼吸艰难,像是透不过气来。叶嘉当下就转身去窗边,一把扯下了木板。强光照进屋里,伴随着冷风和雨腥气灌入屋中,余氏惊得蹦起来。她跌跌撞撞冲过来都忘了哭:“嘉娘,你这是做什么!快把窗子挡上,大冷天的允安还在发高热,不能见风!”叶嘉没管,把木板拿到一边,任由风吹进屋。别的事余氏都能依她,关系到儿子的命就没办法软弱。这会儿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头,她指着叶嘉的鼻子,想骂又不会骂。嘴唇哆嗦着,气得直掉眼泪。叶嘉心说这妇人未免软弱的过分。扭头看向床。床上那人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只看得见隽秀的下巴和修长的脖子。露在外面的皮肤因高热,烧得很红。新鲜空气灌入屋内,渐渐的起伏很大的胸口才平缓了些。叶嘉指着床上人:“刚才闷得他喘不上气。现在呼吸声都平缓了。”余氏惊疑不定,见儿子似乎确实安稳下来,表情顿时有些讷讷。叶嘉也不在意:“开着窗先通通风,过会儿冷了再遮上。”余氏没说话,低着头给人掖被角。叶嘉看她这样子烦躁地捏了捏眉头。她本来不想管的,但见死不救真做不到,“你在家照看着,把小孩子看好。我去镇上请大夫。”说完,顾不上余氏瞬间抬头,叶嘉去门后摸了一把伞就出了屋。余氏听她这么说不仅没觉得好心,反而疑心她又找借口去找程家老二。余氏不说不代表不知道,儿媳妇镇上有人。平日里装聋作哑的不发作,一是不敢招惹本地人,二也是盼着叶嘉回心转意,看在她衣带不解的伺候的份上,消停些。此时且不谈,就说这会儿等她追出屋子,叶嘉已走出院子老远。王家村离镇上有两三里路,不下雨约莫要走一刻钟。下了雨路不好走,多耗费一盏茶。苦寒之地,这种西北小镇也不见繁华。镇上的屋子也只比村子里好一点,砖瓦房。但跟后世电视里的建筑物差远了。街上商铺不是很多,下雨天关门的更多。叶嘉费了些功夫才找到当行,把从墙缝里摸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当了。那银
耳环是纯银的,但镯子跟银簪就掺了点东西。总体下来,当了三两二钱银子。叶嘉有点摸不准当地物价水平,也不知是不是公道。只揣上银子先去请大夫。这个镇子叫北里镇,是北庭都护府下一个小县城,也是军事要塞。离房县有十几里路,大燕最靠西的一个镇子。这地方不仅穷,还极容易受外族侵扰。寒冬时节,时常有草原部族南下抢掠。叶嘉一边走一边看,街上别的店不多,刀具店和打铁铺倒是有好几家。一路快走,终于找到镇上唯一的医馆。医馆没打烊,门口一个小童正有一搭没一搭杵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在翻着药材,看到人进来才放下东西走出来。叶嘉言简意赅地把情况说了,老大夫二话没说,背上药箱就跟出来。治病救人的事儿叶嘉可不敢耽搁,不管这里是不是一本书。拖晚了那就是一条命。想着大夫年纪大腿脚不便,她一咬牙还雇了个驴车。有车子就快了,两人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村里。叶嘉领着老大夫赶紧进屋,余氏见她真请了大夫回来,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怕挡路,赶紧孩子抱开叫老大夫连忙进屋去。老大夫先是耗了脉,又检查外伤。许久才扭头斥道:“拖到今日,你们是想让他死哦!”余氏的脸顿时惨白,手脚发软地站不住。老大夫一面施针一面痛心疾首:“这样烧着,不把脑袋烧坏身子骨也得熬干。再晚个几日,你们也不用花钱请大夫了。草席一裹,抬出去便是。如今这样子,就算救回来,往后怕也是个短命的。”余氏嚎啕大哭,叶嘉瞥了一眼床上的人,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