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走出徐宅,便觉这天变了。
原先只是彤云密布,仿佛万年亘古不变,浩浩荡荡。
风虽冷,却只是稍显不太舒服。
而如今。
苍穹低黯,风起云翻。
彤云漠漠,翻滚在整个辽阔的天际。那云似乎越来越低,仿佛一伸手便要触到这骇人的黑云。
那天就似开了锅,拿着一柄巨大的勺子,使劲的狂搅不止,那黑色的彤云翻腾不止,仿佛沸了一般。
便是这龙台的天地,竟似陷入了永恒的暗夜之中,龙台城中如今正是晌午,大街小巷竟然鲜有人迹。
就是平素繁华如梦,人声鼎沸的朱雀大街,也显得空旷无比,小商贩早已收摊躲避这如狂的冷风。
就连原本店外数不尽的旗幡幌子,也所剩无几,留下为数不多,被风撕扯的漫街飘荡。
转眼之间,竟似乎不知被什么吸走了一样,荡然无存。
偶尔几个路人,皆是扎紧了衣领,神色慌张,脚步匆匆。
白日晦暗,冷风如狂似刀。
竟有说不出的肃杀阴森。
蓦地,“咔——”一声,闷雷炸响,便是大地都有些惊得颤抖起来。
紧接着,一道接天连地的幽紫色利闪轰然腾起于黯云之上。
苍穹之昴,紫电肃杀,云波诡谲。
苏凌暗骂了一声,这鬼天气,实在古怪的很。
便紧了紧衣衫,一头扎进冷风黯云之中。
司空别院,正建在龙台城最北。
此地离深山和龙台城心都有一些距离。四周虽然有些荒凉,但却更透出了这别院的精致与淡雅。
这别院方圆不是很大,但也是红墙碧瓦,颇为精巧。
此刻苏凌正站在别院大门前十几丈的地方,眼神不错的盯着大门口。
冷风中,大门门楣上的两个红灯笼被吹的左右晃动,下一刻都有可能坠落下来。
只是不知为何,此处竟没有侍卫。
苏凌转了几圈,仍旧未发现侍卫的踪迹。
他可是知道这司空别院住了什么人,可是为何一个侍卫都没有,的确有些反常啊。
苏凌正自犹疑,忽的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直直的站在狂风之中,扯着嗓子喊道:“刮风了,打雷了,赶快回家收衣服啦!”
我特么......你这喊得和这气氛颇为不相称啊。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浮沉子。
苏凌过去将他一拉道:“犊子......大呼小叫干嘛,你这会儿不怕有人来拿你了?”
浮沉子一撇嘴道:“拿我?怎么拿?道爷我去城墙那里看过了,我那通缉图形告示已然被这大风刮的连个碎片都不剩了,现在谁认识道爷!”
苏凌这才点点头道:“你跑这里干嘛?”
浮沉子一歪头道:“这话好像该我问你吧,你跑这里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救谁!”
苏凌一阵语塞,疑道:“你这货,怎么啥都知道......”
浮沉子嘿嘿一笑道:“无他......”
苏凌瞬间明白,两人同时道:“听墙根!”
言罢,冷风黯云下,两人哈哈大笑。
苏凌这才低声道:“还是不要这么嚣张的好,这可是司空别院,到处都是侍卫。”
浮沉子嘿嘿笑道:“侍卫?你看见有一个侍卫了么?”
苏凌摇摇头道:“我这儿正奇怪呢。”
浮沉子这才笑道:“道爷比你早来了,活也先替你做了,我扔进这别院中几枚小玩意,一时之间雷火涤荡......乌烟瘴气。然后吊着这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侍卫,朝北山深处跑去了,道爷在那里早挖好了大陷坑,如今他们一个也没跑了,都陷在里面吃土呢。”
苏凌闻言,哈哈大笑,忽的停住,眼神灼灼道:“浮沉子,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浮沉子一愣道:“干嘛,我刚才没骂你啊!”
苏凌急忙摆手,急切道:“我知道,你没骂我,你把刚才最后一句话再重复一遍!”
浮沉子见他不像开玩笑,这才又道:“都陷在里面吃土......”
“哎呀,不是这句,上一句......”
浮沉子一窒,这才又道:“吊着那群侍卫朝深山里跑。”
“再上一句!”
浮沉子吭哧瘪肚,想了半晌,却是终究想不起来了,一摇脑袋道:“苏凌,你干嘛啊,道爷又不是复读机,再说我也贫惯了,我哪知道都说了什么......”
苏凌觉得方才浮沉子的话中,有一句自己颇为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可是无奈,浮沉子想不起来了。
只有先顾眼前,这才摆了摆手道:“既然知道我要干嘛,敢不敢进去逛逛.......”
浮沉子满不在乎道:“皇宫我都进去偷扒鸭子吃,这小地方如何不敢?”
两人不多话,两道流光,在暗夜冷风中划过,投入到司空别院之中。
这司空别院占地不大,也只有前后两趟院落,分了前厅、后厅出来,左右连着两排厢房。
正中间一方水池,水池正中一座小假山,端的是精致。
只是那一池水也被风吹得翻起浪涛来。
苏凌和浮沉子迅速来到后厅,隐于侧窗,向里观看。
后厅内三个人。
左右坐着两个,中间一个满面忧虑,眉头紧蹙。
正是刘玄汉。
可苏凌一眼瞧向左右两边的人,差点就叫出声去了。
就是浮沉子也有些呼吸急促。
这左边一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一身鹦哥绿袍,相貌堂堂,威风凛凛。他神情古井无波,虽然也看起来心事重重,却依旧老成稳重,那双丹凤眼也微微眯着,一语不发。
右边这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正在大声说话,其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且听这黑大汉正嚷道:“哥哥也忒相信那黄毛小子的话了,莫不是编了瞎话,诓骗俺们,别到时候不来了,让俺们在这里傻等!”
那刘玄汉闻言,低声斥道:“三弟,胡说什么,声音还这么大,这可是司空别院!再说,苏贤弟绝非言而无信之人,他说两日,最多不过三日便到,定然会来的!”
那左边的重枣脸大汉淡淡道:“大哥,三弟不必忧心,便是苏凌不来,凭俺手中这湮龙刀,大哥只要一句话,俺关某定杀他个人仰马翻,护着大哥杀出龙台!”
右边那黑大汉闻言,也哈哈大笑道:“还是二哥痛快,大哥忒小心谨慎了!”
刘玄汉低声道:“你们以为这龙台城好杀的出去不成?不说萧元彻大军十数万只在咫尺的灞城,便是京营卫,又有多少人?二位兄弟虽勇,那萧元彻麾下黄奎甲、许惊虎、夏元让、张士佑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切记,待苏贤弟来了,一定要听他的安排,万不可鲁莽行事!”
那黑面大汉闻言,有些不服气的低声嘟囔道:“大哥一口一个苏贤弟的,看来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了!”
刘玄汉刚想说话。
只见那面如重枣的人忽的双目张开,射出一道冷芒,抬头朝厅前侧窗冷声道:“兀那宵小!偷听我们谈话,欺我兄长身边无人否!”
言罢手中湮龙刀一挥,冷芒闪过,朝那侧窗蓦地砍去。
力猛刀沉,罡风激荡,出手若电。
刀还未至,便是隔着个窗户,苏凌和浮沉子就觉得一股莫名强大的气息直扑而来。
两人竟皆稳不住身形,朝后面暴退而去!
“咔嚓——”一声巨响,那窗户竟被这一刀从中间劈了个四分五裂。
那黑脸大汉早已跳将到院中,一眼看见苏凌和浮沉子暴退的身影,大吼一声,犹如虎啸:“吃俺一拳!”
拳影刀芒,一个照面,将苏凌和浮沉子退路皆尽锁死。
浮沉子一翻眼睛道:“这下完犊子了......怎么是这俩猛人!”
刘玄汉先是一惊,也抽出双剑纵身来到院中,一眼看见苏凌,又惊又喜,急忙大喊道:“二弟、三弟,快快住手!这是苏凌苏公子!”
那两个人这才急忙收拳架刀,有些意外的看着苏凌和浮沉子。
那黑面大汉忽的又嚷道:“这公子是苏凌,那牛鼻子是谁,定是个歹人!先吃俺张爷爷一拳!”
言罢,又再挥拳打去。
浮沉子妈呀一声,大喊道:“这拳可不兴打啊!苏凌,这货果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救命啊!”
苏凌急忙出声道:“兄长!此人不是外人,是我的朋友,浮沉子!”
刘玄汉闻言,这才又大声道:“三弟,不可造次!退下!”
那黑面大汉闻言,这才挠了挠头,退在刘玄汉身后。
刘玄汉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苏凌近前一把拉了苏凌的手道:“苏贤弟,你可算来了!”
有转头对浮沉子一揖道:“原来这位是两仙坞二仙之一——浮沉子仙师!久闻大名,轰雷贯耳,两位快请进!”
try{ggauto();} catch(ex){}
浮沉子眼眉一挑,对苏凌低声道:“听到没,皇叔也知道道爷的大名!耳朵都轰雷了!”
四人进了后厅,刘玄汉让大黑面大汉关了后厅门。
这才让苏凌和浮沉子坐了,自己也坐了。
那面如重枣之人和黑面大汉皆垂手站立在刘玄汉身侧。
刘玄汉这才有些抱歉的指着那面如重枣之人道:“贤弟,这位是我的结义二弟——关云翀!”
又指了指那黑面大汉道:“这位是我结义三弟——张当阳,他性子粗野,苏贤弟和浮沉子仙师莫怪!”
张当阳闻言,小声嘟囔道:“这也怨不得俺,既然来找大哥,为何不走正门,跑到侧窗偷听人说话......”
浮沉子嘴碎道:“我们要是不听一听,也不知道是谁再背后编排我们言而无信,出言诓骗的......”
张当阳闻言,将那牛眼一瞪,黑脸凑到浮沉子近前道:“怎么滴!让俺家哥哥苦等这许久,就不兴俺张三爷说两句么?你这是不服喽,要不要咱俩较量一番?”
浮沉子脸色一变,哭丧般道:“退!退!退!离道爷远一点,咪了个无量佛的......”
刘玄汉哈哈一笑道:“仙师雅量,我这三弟粗野,实在不懂礼数,逮谁跟谁较量......”
又转头对张当阳道:“三弟,不得放肆,你再妄为,我便让你出去守门。”
那张当阳这才一捂大嘴,不再说话。
刘玄汉这才又道:“苏贤弟此来,可是想好出城的计策了么?”
苏凌点了点头道:“我以为,就在血诏事发之时,便是兄长离开龙台之日。”
刘玄汉闻言,低头思索。
关云翀也眼芒一闪,细细想着。
思虑良久,刘玄汉方道:“贤弟,那日岂不是刀锋血海,遍布精兵。”
苏凌淡淡一笑道:“其实我倒觉得不会?”
刘玄汉道:“为何?”
苏凌道:“因为董祀不够那个级别!”
刘玄汉闻言一怔。
苏凌一笑道:“萧元彻是何等人物,大风大浪经过了多少,那董祀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何必兴师动众?据我对萧元彻了解,这次他只会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拿下那些人,就算稍费周章,也不会太大动静。我认为,他便是京营卫都不会调动,只用他那精锐——憾天卫足矣!而且,他更不想提前惊动那董祀,必然秘密行事,所以京都表面看起来绝对风平浪静,便是连宵禁和关闭城门都不会轻易去做。”
关云翀忽的出言道:“大哥,我觉得苏公子说的不错!”
刘玄汉点点头道:“我也以为贤弟所言极是。”
苏凌又道:“除此之外,他手下精锐侍卫定然全数集合,拱卫司空府地,到时我潜入别院,浮沉子引开那些侍卫,我带兄长出东门,直入锡州!”
浮沉子闻言道:“呆着吧,苏凌,我何时答应你的,你也不跟我商量商量,这就替道爷做主了?”
刘玄汉闻言,霍然站起,眼中光彩熠熠道:“久在樊笼里,终于盼到重见天日那一天了!二弟、三弟,到时我们随着苏贤弟一起杀出去,若有阻拦,二弟,三弟也好助苏贤弟一臂之力!”
张当阳闻听有架可打,嘿嘿大笑道:“好嘞,有俺张当阳在,谁敢阻拦,俺老张一矛搠死一个!”
可是关云翀却眼神别有深意,默默无言。
刘玄汉感觉到他满腹心事,遂道:“二弟,你怎么了,我们马上要逃脱樊笼,为何你还如此惆怅?”
关云翀忽的朝着刘玄汉一拜。
慌得刘玄汉忙将他搀扶起来道:“二弟,二弟!你这是作甚?有什么话便说!”
关云翀朗目悠远,点了点头,这才正色道:“大哥,云翀听闻大哥终得脱离樊笼,心中自然欢喜,只是.......”
“只是如何?”
便是苏凌也眼神灼灼的看着他。
关云翀这才道:“只是,我等虽离了这别院,可是浮沉子仙师拖得那些侍卫一时,可是能拖得上一夜乎?”
浮沉子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道:“那道爷没那个能耐,要是我师兄亲至,当是可以。”
关云翀又道:“再者,方才苏公子已经说了,萧元彻此番行动,必然迅雷之速,待他平定了龙台乱局,定然会知晓别院我们走脱之事,若他派下憾天精锐策马直追,我们该当如何?我等要兵无兵,要将也不过就这几人,如何甩得开他们......”
一语说的刘玄汉沉默无言。
只有苏凌仍旧眼神灼灼的看着这位九尺大将,关云翀!
眼中满是敬重和佩服的神色。
他已经知道关云翀欲作何抉择了。
果然关云翀神色激荡,将颌下长髯轻轻一拂,眼中光芒尽显,一字一顿道:“兄长和三弟离开!我在别院中静候那萧元彻的人马,到时痛痛快快的杀上一场,倒也爽快!”
话音方落,张当阳却一把攥了关云翀的手,豪烈大笑道:“二哥,有架打,不带上小弟么?这样吧,俺张当阳也不走了,留下来搠死百八十个萧兵,痛快!痛快!”
刘玄汉闻言,眼中蓦地泪光闪动,忽的紧走两步,将两人的手紧紧抓住道:“二弟!三弟!你们若不走,兄岂能独走乎?这样与我身陷樊笼何意?”
“大哥!”关云翀和张当阳齐声喊道,皆扑通跪在刘玄汉脚下,虎目含泪。
关云翀正色道:“大哥,我跟三弟死不足惜,大哥身负光复大晋之责,岂能轻易就死?如今总是有了苏公子的筹划,大哥眼看飞出樊笼有望,岂能因我二人,不惜己身啊!大哥,切勿犹豫,当早随苏公子离开才是啊!云翀便是碎骨粉身,也要护大哥离开!”
“俺也一样!”
刘玄汉身躯颤抖,断然拒绝道:“不可不可!舍了兄弟独活,我刘玄汉此生不为!二弟,三弟岂是忘了,当年结义誓言乎?”
三人皆虎目含泪,齐声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刘玄汉将两个兄弟的手握住道:“二弟三弟,大哥不走!此事从长计议!”
苏凌见状,只得叹了口气,这才语重心长道:“兄长,我有一言,请三位静听!”
刘玄汉三人这才收拾心情,看着苏凌。
“其实苏某筹划此事,也未计划带上关大哥和张大哥,一则,全数离去,这司空别院定然空了,相信不久萧元彻便会知道。”
浮沉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也忒瞧不起道爷了......”
苏凌斜了他一眼,又道:“我这计策,也只是要带兄长一人离开。但兄长与两位哥哥的情义,我苏凌岂能不知?然而事态紧急,错过了这个机会,到时血诏事发,兄长必将大祸临头啊!”
“可是......”刘玄汉欲言又止。
苏凌颇为笃定道:“兄长之忧,苏凌已然知晓,然而兄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愿闻贤弟高论。”刘玄汉满是希冀的看着苏凌。
“萧元彻所忌惮的,只是兄长一人,而尽人皆知他又是个极为惜才之人。兄长先脱了樊笼,我想关大哥和张大哥才无牵挂,方可全力施为,到时候将这龙台搅个地覆天翻,也未可知啊!再者,兄长既去,萧元彻被关张两位哥哥所阻,想要追赶兄长谈何容易?既然兄长表面上已经舍了关张两位哥哥,这两位又是当世人杰,那萧司空如何不爱?定然全力降服,到时由我和浮沉子从旁应对,加上关张两位哥哥武功盖世,杀出樊笼,也未可知啊,便是真有个为难之处,苏凌岂能坐视不管?因此,兄长,听弟一言,还是先离了龙台才是啊!”
关云翀和张当阳闻听,皆道:“哥哥,苏公子所言极是啊,还望兄长到时不要牵挂,先走了才是啊!”
“可是......”刘玄汉仍旧面露难色,忽的掩面痛哭道:“叫我如何舍得二位兄弟啊!”
苏凌坚定道:“兄长,事态紧急,兄弟大义,来日再全,当以你肩上的责任为重才是!”
一语点醒刘玄汉。
刘玄汉想了半晌,眼中挣扎之色三起三落,终究颓然坐下,长叹一声道:“如此,就按苏贤弟说的行事!”
苏凌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好!我料血诏事发,不过今晚、明晚,到时兄长在别院静待我和浮沉子来!”
刘玄汉点了点头。
关云翀这才朝苏凌敬重一拱手道:“云翀谢过了苏公子了!”
苏凌忙一摆手道:“武圣人这一拜,小子可是受不起啊!”
关云翀听苏凌这样叫他,刚想说话。
便听到院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喊道:“也不只是那个蟊贼,吊我们出去,快去看看皇叔如何了!”
屋中众人眼神一凛。
苏凌和浮沉子对视一眼,苏凌急道:“兄长忍耐一时,苏凌先去了!”
言罢,与浮沉子皆纵身越过那残破的窗户,一道流光,隐于黯云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