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麒麟殿
群臣列位,殿内气氛沉闷冷肃。
前太子祁烬不喜铺张,故而如今的大殿整洁宽敞,并无多余的布置。
太子祁溶身着月白华服,端坐玉阶之上。
殿前中央焚着定窑牙白香炉,青烟从炉孔钻出,淡淡合欢花香萦绕空中。
七十九岁的姬荀垂头跪于群臣之首,声音颤颤道:“逆子姬元膺身为工部尚书,负责上元节一应事务,龙船之事难辞其咎,现已脱冠待罪,禁足姬府,但凭殿下处置。”
祁溶的目光落在姬荀身上,不慌不忙说:“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四千三百一十万两。昨日各部报上的账单共耗银八千八百九十万两,整整高出两倍不止。收支两抵,超支的亏空达四千五百八十万两。工部今年的开支账单超支最大,单是上元节一项的开支便达四百万两。我大祁的白银只当是天上飘下的雪花吗?阁老。”
次辅庾贺闻言,当即出列拜下,陈情道:“仰赖皇上如天之德,上元佳节,天子与民同庆,自我大祁立国之初便已有之。敬天之礼岂敢以钱财度之?工部虽负责一应事务,但龙船建造一事却是东厂督造,不知江公公可有话说?”
庾贺早年间是工部员外郎出身,经姬荀一手提拔,自工部尚书跻身内阁,群臣之中,列位仅次首辅。
突然被点到名,江锁佯装一惊,出列跪拜,轻声细语道:“造船工匠皆是工部亲选的能工巧匠,东厂只是做了龙船的预算。”
祁溶拍案而起,怒道:“好一个‘只做了预算’!银子是户部出的,匠人是工部选的,皇上如今卧病龙塌,东厂当真将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
江锁仰头看祁溶,泪如雨下道:“殿下……奴婢本是无根之人,承蒙主子庇佑,方得残喘于世。既得残身,定当满心为国,如履薄冰。龙船侧翻一祸,实属东厂失察,领班太监已杖毙于宿奴庭。奴婢自知身之不祥,愿引决自裁,但求皇上平安。”
江锁说得字字恳切,伏身叩首。
“崔维顺,赐白绫。”
祁溶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锁,沉声发令。
“殿下……”
江锁泪湿前襟,仰首望向祁溶。
庾贺为保姬元膺,故而将战火东引,万没料到点燃了整个东厂。
这二皇子祁溶素来温润,不想近日以来,竟神不知鬼不觉入主东宫,今日动下雷霆之怒,还要处决太后的心腹。
江锁乃何许人?
她若今日身死,太后怪罪此事,动不了太子,大可以拿他庾贺开刀。
庾贺思量间,只觉大为不妥,当下恳切劝道:“东厂有罪,但罪不至死。此次龙船侧翻,翻得蹊跷,微臣以为案件尚需进一步探查,待三司会审后,方为妥当。”
祁溶沉吟片刻,微启双唇说:“龙船侧翻,祸及天子。厂公江锁担督造一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褫夺厂公之职,禁足东厂,案件查明之前,不得离开半步!”
话音落,江锁缓缓取下官帽。
禁军侍卫将她带走。
庾贺不易察觉地暗自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
祁溶的目光随着江锁移出殿门之外才收回,继续道:“除去上元节四百万两支出,浙东韩婆江、白晏河的修河公款也超出预算两百万两。去年户部就已用尽国库库存,今年兵部募兵的开支又从何而来?本宫听闻有的省份已将赋税加征到了二十年之后,如此下去,内阁这个家,还怎么当?”
姬荀长跪于殿前,答道:“自去年年初,陛下便已开始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将浙东一半的农田改为桑田。一匹上等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八两白银。销到西洋诸国,能翻至两翻,预计将为今年国库开源一千万两白银。”
“改稻为桑……”祁溶冷笑,“是父皇在推行,还是你内阁?”
姬荀面呈惶恐,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内阁自然也是皇上的内阁,非是‘你我’的内阁。”
“农田改为桑田,浙东百姓吃什么?”祁溶问道。
“从褚良、建安、苏林三省调拨。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浙东百姓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姬荀从容答道。
从前明仁帝主政,敬他为“阁老”,又是太后的亲长兄,在御前皆为他赐椅。
如今祁溶入主东宫,成为了内阁亟待拔取的眼中钉。
姬荀依旧跪着,祁溶未让他起,他亦不得擅动。
祁溶端起手边黑釉茶盏,细细品了一口热茶,说:“本宫却听说自去年起,浙东一省土地兼并之风严峻,百姓流离失所,倭患横行,致使万人落草为寇,民不聊生。本宫听的和阁老说的,似不是同一件事情罢?”
“臣断不敢妄语,今年浙东一省产丝高达十万余匹,为朝廷增收白银一百万两……”姬荀正欲辩解,却被打断。
“浙东之事,本宫会亲自查探。”祁溶不愿再听姬荀陈辩,沉静的双眸之中积蓄着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