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佛山上,灯火通明。
司礼监又征调了一万人力来修建万佛寺,想要在中秋节之前完工。
如今初步的框架已经搭建出来了。
明仁帝要在万佛寺举行中秋家宴。
在宴会上,他会将寺庙作为太后的生辰寿礼送出。
卧龙殿与太安宫之间的仪式,是今年的大事,马虎不得。
白松林脚不沾地地忙着,吃住都在山上。
日暮低垂。
白松林正在操作间内画着图纸。
山上气温比城里低许多,温凉如玉,很是舒爽。
操作间简易却不简陋,被白松林收拾得干净,只留有一台九尺长、六尺宽的桌案和几把椅子,还有一些必要的制图工具。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衫,挽起袖子,正思考着什么。
在宿奴庭的五年里,每一年的上元节龙舟都有他参与。
一开始,他是最低等的苦力,但他学习能力极强,心思缜密,与身俱来一种可怕的钻研精神,很快便摸透了龙舟的机巧所在,可以独立主持龙舟建造。
故而,崔维顺放心地将万佛寺交由白松林修建,还为他征调一万人力。
他左手举着白面馒头,右手握着笔,正在思考房梁与屋顶的结构。
净身后,他消瘦了不少,不饿时不进食,不渴时不喝水。
他不愿上茅房,因为那时需要他面对一个真实又残缺的自己,他想逃开。
这一口馒头实在噎得不行了,白松林的手伸向粗陶水杯,轻抿一口,结果,余光所至,瞥见门口正有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看着他。
待看清来人,他笑了:“你俩不声不响站在门口,像黑白无常来索命的。”
门口的“白无常”正是身着月白轻衫的江锁,而“黑无常”就是穿着玄黑劲装的祁溶。
二人神情凝重,跨进门槛,走入操作间。
“这是找我要钱来了?”
白松林为二人倒上了热水,笑道:“五百万两白银,我一时半会儿还真还不上。”
祁溶按住了白松林握着水壶的手,沉声道:“松林,你先坐。”
白松林双手在腰间抹了抹,端正坐下,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个“讨债人“。
二人看了他半晌,祁溶才缓缓开口道:“五年前,三万烬风军尽葬红崖山……”
白松林微启双唇,瞬间明白了二人造访的原因,问道:“你们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是吗?”
祁溶点头:“那时我们都身在祁都,只知先太子被构陷拥兵自重,但朔北城又是何种情形?三万将士,最后为何只剩了三人?”
“五年前烬风军镇守朔北城。”
白松林陷入了回忆之中,眼前似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北方真冷啊。朔北城终年下雪,飞雪像从天上砸下来一般,好多从祁都来的将士都不习惯。左丹青将军便命我为大家熬制姜汤,驱寒保暖。那一日好不容易雪停了,站岗的将士们却看到狼烟台上燃起了烽火,羌狄来犯。”
他表情凝重,斟酌着言语:“左将军集结了三万精锐前往北方边境的交战地——红崖山,羌狄的兵力也不过三万。我们曾与羌狄交手无数次,三万兵力算不得什么,硬碰硬,最差也能打个平手。谁料,几乎是同时,兵部侍郎章象升率领五千风雷军抵达红崖山战场。”
祁溶说出了之前的猜想:“烬风军是腹背受敌?”
白松林苦笑着摇头:“风雷军养于祁都,军纪涣散,不足为虑。况且,他们根本未动一兵一卒,羌狄的三万兵马也没有动。”
祁溶与江锁异口同声:“未动?为何未动?”
白松林叹口气,解释道:“那时,烬风军已经吃了三个月发霉的军粮了,根本不堪一击。而就在我们出兵的前一夜,将士喝的姜汤里被加入了番泻叶。那是一剂猛药,许多人一夜之间拉脱了水,走路都难走,遑论打仗?”
他露出苦笑,笑里没有眼泪。
他的眼泪,早在五年前就流干了。
以至于被施腐刑时,也依旧淡然。
他活得没有仇恨,只剩心平气和。
“堂堂大祁尖刀,在羌狄兵马面前,不战自乱,溃不成军。”
白松林说到此处,情绪有了些许起伏。
祁溶的拳头紧攥,指节发白:真相竟是这样,惨不忍闻。
江锁自言自语道:“军粮是由前兵部尚书程继烈批红,产出的日期,他难道没有核对过?”
白松林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说:“我曾想过,许是军粮在押运的途中受了潮,便向兵部提交过军报,说了军粮发霉一事,但直到红崖山事发,朝廷迟迟没有动作。”
“北方风大干躁,加之气温极低,非常有利于食物存放。只有发往南方的军粮,才会发霉发潮。”
祁溶顿了下,沉声道:“除非这批军粮,本就是过期的粮食。”
说到这里,他灵光乍现,一把握住江锁的手:“你可还记得周沉香曾说,刑戒曾让他在一本折子上写了一个‘准’字,龙飞凤舞的。”
江锁本来半躺在椅上,被祁溶一提醒,立刻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接话道:“他模仿的便是程大人的笔迹……”
“军报不会直接呈至尚书,而是先由兵部侍郎批阅,根据轻重缓急再定夺是否报给尚书。”
祁溶分析着,定了结论:“所以,发霉军粮的批红和白将军再次提报的军报都由兵部侍郎拦截。”
江锁的声音有些沙哑:“而当年的兵部侍郎就是章象升。”
月夜幽幽。
万佛山的后山上传来阵阵狼嚎,叫得人后脊生凉。
“风雷军与羌狄军未动一兵一卒,章象升放了把火,再由风雷军将烬风军逼退到山崖。烬风军有烧死的,有摔死的,有自刎的……”
白松林的双眸一片血红,痛声说:“而我、白喜还有左将军在章象升放火前,被扣押。这也是为什么烬风军被全灭,而我们三人却活命回到祁都的原因。太后要坐实我们通敌叛国的罪名,以此来反咬先太子。”
“所以,消息传到祁都时,便是烬风军通敌叛国,先太子拥兵自重,串通羌狄,欲谋取皇位……”
祁溶突然觉得所有的节点连在一起后,整个事件变得环环相扣、顺理成章。
祁烬不死,倒成了天理不容。
操作间寂静无声。
三人各自千头万绪。
“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所有人的思绪。
路骁霆推门走了进来,满身热汗。
他是快马加鞭赶上山来,还喘着粗气,根本说不出话来。
江锁站起来,递去一杯水:“何事这般着急?”
路骁霆喝完了一杯水,喘着粗气说:“太、太安宫里,章昭仪生了,是个龙子。”
“生了……”
江锁起身,走出了操作间。
她站在万佛山的山顶,俯瞰祁都皇城。
万佛山上万佛寺,万佛山下灯火明。
万鬼开始躁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