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锁趴在马车的窗沿边上,下巴枕着双手,以一种极为无辜且纯真的眼神看着元柳,一直等他笑完。
“真正的域州知府元柳早就死了,他的谋士何以堪也死了。”
江锁道:“是你杀了他们。”
元柳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
他看着她,眼神森寒,浮现出了杀意。
聪明。
太聪明了。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己所用,只能毁灭,否则后患无穷。
“吁——”
元柳勒住缰绳,马停在原地。
崔护警惕地转过头来,看向元柳,喝停了车队。
元柳道:“雪天风大,我坐马车与姑娘同行。”
说话间,他下了马,掀开车帘,坐在了江锁对面。
元柳看着江锁,觉得眼前此人与第一次见面时有所不同: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初次见面时是在夜里,她穿了一袭红衣,红唇似血,青丝垂腰,娇媚与妖娆并存。
而此时此刻,她高束发髻,一副清贵小公子装扮,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是白色,不着脂粉,尽显乖巧,却散发着一股神鬼莫测的鬼气。
“姑娘这话说得空穴来风——”
元柳手心发汗,看着江锁道:“无凭无据地栽赃两条人命在我手里,我凭什么要认?”
“凭据么?”
江锁垂眸思索片刻,道:“我这就说给你听。域州西面环山,东临平州,早些年间是大祁上下不可多得的富饶之地,土壤肥沃,粮产丰富。在朝中任厂公期间,我曾与域州知府元柳有过一面之交,只是擦肩而过,当时匆忙,此人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不过,我从太后口中得知此人知人善任,善治善能,一心为域州苍生计,是个好官。在狼毫山时,我便心存疑问,域州占据如此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人才优势,何以滋生匪患且民不聊生?那么原因只有一个,真正的元柳及其幕僚早就不在,现在的域州知府另有其人。”
元柳耐心听江锁分析,问道:“那你凭什么说,我是林霸天的儿子?”
“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江锁双手拢袖,吸了口气,道:“你清楚我与祁溶的关系非同一般,有我在手,等于拽着祁溶的命。可你为什么不帮我带信呢?信一到祁溶手上,你要的军火定当如数奉上。这一点让我想不通。如果不让祁溶知道我身在感通寺,我这颗棋子便毫无价值。你选择大费周章地亲自去一趟狼毫山,无异于深入虎穴,风险大,变数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元柳的目光钉在江锁身上:“为什么?”
“方才在狼毫山上我才想明白,你此行另有目的。”
江锁的双手从袖中抽出,放在膝上,继续说:“在大帐中我一直不见你的谋士何以堪,谈判环节,谋士不在,那么,他必然在做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会是什么事呢?他在探查山中情况,妄图策反战俘,杀祁溶一个措手不及。”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冲元柳笑了:“可是,你不了解祁溶。你以为他还是祁都皇城中人人不以为然的软弱太子吗?不是!人在战局,手起刀落,丢的皆是性命。他不会心慈手软地优待战俘。他根本不会‘待’,他只会杀。狼毫山除了禁军,就是炽炼军,何以堪并没有找到战俘,所以你们只追回了军火,却没有反攻狼毫山。任务完成了一半,倒也能交差。我说得可对?元,大,人。”
停顿半晌,二人不约而同发出了笑声。
元柳的笑透出癫狂。
他遇到了好对手,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笑声渐息。
江锁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道:“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林文奎。”
伴着马车外一声尖利的嘶鸣,林文奎收了笑声,道:“你说得没错,林霸天就是我的老子。”
*
江锁被林文奎带走了。
祁溶坐在马上,直到前方人马都消失在风雪中,才一言不发地勒马上山。
他心情烦闷,走进大帐,一边取下缚臂,一边向左右吩咐道:“明日,苍兰、骁霆、戎灼、风逸随我去域州城,裴战与熊得壮守山。”
“是!”
祁溶再无更多的话要交代,便摆了摆手。
众人退出帐中,各自休整。
金蛇惑心从祁溶的袖口钻出,迫不及待地要与他亲近。
祁溶待它好,好吃好喝地款待,它是发自内心地喜欢祁溶。
今夜它格外粘人,粘在祁溶的脖子处,蹭得他发痒。
“饿了?还是渴了?”
他问着,将自己的杯中水倒在桌上。
惑心不理。
祁溶又将它平日最爱吃的白肉切成块,堆到它的面前。
它高仰着头,也不理。
“怎么了呢?”
祁溶点了点惑心的小脑袋,轻笑:“你有问题。”
惑心突然张开了嘴,一个湿漉漉的小纸团从它嘴里滚出,落在桌上。
祁溶警觉了起来,打开纸团,上面是江锁的狗爬大字:【元柳非柳。】
惑心完成了江锁交代的任务,就盘坐在桌上大口吃肉。
祁溶看着那四个字,面色严峻,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
楼苍兰卸下刀,行至山腰的一个秀气的小帐中。
正是专为姬玉遥搭的那间小帐,覆在地窖之上。
帐中的烛光微亮,像帐中人朦胧的睡意。
姬玉遥还没有歇息,坐在床边等楼苍兰。
自从被山匪俘获上山,经历那许多事情后,她再不愿独自一人入睡,几乎夜夜都从噩梦中哭着惊醒,梦里浮现的全是禽兽们张牙舞爪的笑脸。
楼苍兰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他对她有怜惜,有愧疚,还有愈发不可收拾的爱意。
于是,他将被褥搬进了姬玉遥的帐中,晚上在她床边打地铺。
楼苍兰掀帘进帐,抬头便看到了姬玉遥,问:“还不睡?”
姬玉遥轻挽一缕发丝,道:“方才我看到小锁了,来了又走了。”
楼苍兰点头:“她此时处境危险,明日我们便要整装去域州。”
姬玉遥抬眸望着楼苍兰,眼圈通红地问:“你要留我一人在山上?”
“自然要一起。”
楼苍兰心中一痛,握住了姬玉遥的手,道:“我说过,再不会留你一人独自面对。”
豆大的泪珠从姬玉遥的眼眶中滚出,淌过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楼苍兰用大拇指为她拭泪,笑道:“又开闸放水了。”
姬玉遥哭着哭着,又被逗笑了。
*
次日
祁溶等一行五人骑马,姬玉遥坐于马车之上,轻装前往域州。
因姬玉遥坐于车中,过城门时,士兵倒没怎么盘问其他带刀佩剑的五个人,以为是五名近卫护送哪家富家小姐入城。
不过,祁溶路过这些士兵时,观察到他们穿的并非官靴。
再结合江锁留下的字条“元柳非柳”,祁溶陡然明白了这些士兵的来路——他们都是狼毫山的山匪。
域州城里关门闭户,大街小巷都蒙上一层尘埃。
北风吹过,吹得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
路边俯抬即是骨瘦如柴的要饭人,有的草席里裹着冻僵的尸体,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已来不及清理。
骑着高头大马的五人是域州城中的异类。
如今能养得起马的人早就不多了。
别说养马,域州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的现象。
若家里有马,定是被炖来煮肉吃的。
一个饿得皮包骨的中年男子有气无力地敲着碗,碎碎念道:“行行好,给口吃得吧。”
姬玉遥一直探着脑袋,看着域州街景,目光落在了那个要饭的中年男子。
“停一下车。”
姬玉遥叫停马车,走下去,朝那男子走去,心道:街上活着的人已经不多,能救一个是一个。
“叔叔——”
姬玉遥蹲下来,掏出怀中的钱袋,放到那人手中,道:“这里有五两银子,还望叔叔不要嫌弃。”
她说完,正准备起身离开,只听那男子带着哭腔道:“姑娘心善,我哪里敢嫌弃。只是这举目四望,城中萧条至斯,五两银子也买不到一口饭吃。”
姬玉遥听着,急得眼圈发红,看着这个行将就木的中年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中年人也瞧着她,面色蜡黄枯槁,眼神空洞。
他盯着她脸上的那颗泪痣,越看表情越发惊悚,眼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情绪。
中年人的表情让楼苍兰警觉了起来。
他翻身下马,将姬玉遥拉到了自己身后。
中年男子的目光随着姬玉遥而移动,双唇颤抖道:“濛濛……你是我的濛濛。”
“谁?”姬玉遥问。
“我女儿啊。”男子有气无力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