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婵娟见识过这样的浅笑,笑得温顺乖巧,却藏着暴虐凶狠——江锁又要杀人了。
她不禁好奇:“你手无寸铁,又困在这破庙里,自身都难保,如何杀人?”
方才真正端茶的侍女早被江锁敲晕,还被扒下了外衣,穿在江锁身上。
木婵娟帮着江锁把侍女抬去了后院。
后院是感通寺的下人们堆放杂物的地方,白天少有人来。
江锁在后院换回了自己的白衣,披上了大氅,拍了拍手掌上的灰,答道:“我的确手无寸铁,所以需要借一把刀。”
她将山匪林文奎与曹厚庵杀害了域州知府及其幕僚的事告诉了木婵娟,直听得她满地找下巴。
“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事情,但你今日相救于我,我自当礼尚往来。这感通寺是个凶险之地,你身在其中,有事要与我商量,切莫给人打了靶子。”
江锁双手拢袖,准备离开。
木婵娟听得云里雾里,见江锁转身,便问:“你去哪儿?”
江锁头也不回地向前,道:“去找刀。”
她走到前院,站在古槐树下,正逢曹厚庵送走乔世庸。
他看到覆在树阴下的江锁,定了定神,道:“天气转凉,屋里烤有炭火,姑娘不在房中取暖,却在树下赏雪,端的是好雅兴、好情趣。”
江锁仰头瞧着树上的积雪,幽幽道:“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可雪终归是雪,花究竟是花。雪下得再大,也开不出花。太阳一照,再好看的雪也会化掉。”
曹厚庵出身草莽,跟随林霸天打天下,从前交往的皆是山中绿林好汉,说话直得如同挥舞棒槌。
现在成日要与江锁之流打交道,她一句话说出口,恨不能绕三个弯,还得防着弯里的坑,曹厚庵不得不处处小心。
他揉了揉生疼的眉心,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江锁莞尔一笑,道:“方才大人送出的人,叫乔世庸,浙东织造局官商,家中银子堪比大祁国库。不对——”
她江锁思索片刻,很快否定了自己:“大奉和运天两座国库加起来都不一定有他挣得多。我任东厂厂公之时曾与乔先生打过交道,他还被我打入过大牢。”
江锁所言不差,曹厚庵当时在平州遍寻乔世庸,最后是在平州刑部大牢里找到他。
至于乔世庸为何入狱,他一直缄口不言。
曹厚庵只道他有难言之隐,便没细问。
想到这里,他笑了一声,道:“他竟是被姑娘打入了大牢,所为何事?”
江锁轻声叹口气:“他太贪呐。贪得连性命都不顾了。”
一个“贪”字,说进了曹厚庵的心里。
他收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江锁。
江锁伸手接下一朵雪花,低声说:“我曾有把柄握在他手中。去年韩婆江、白晏河上游决堤,苏门、丁冲、玦口三县全部淹没,多少朝廷命官因此掉了脑袋,这事你们可有听说?”
曹厚庵谨慎地颔首,道:“那时,我与大当家驻守在狼毫山上。那事很大,探子专门上山报过。”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江锁。
这些时日的相处,曹厚庵对江锁的脾气有了些许了解。
江锁越是这样漫不经心地笑着,越会攻心。
“那事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江锁口气真诚:“河堤是被火药炸毁的,是我一手策划。”
曹厚庵没有说话,脑子快速地分析着江锁说出的每一个字。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将这杀头之罪往自己身上揽,她说这些话,究竟有什么目的?
“而这场事故的执行者,正是乔世庸。”
江锁道:“当时国库告急,老佛爷急着卖出丝绸,收回西洋承诺的银子。可是,平州的稻农却不肯退耕还桑,还与我的兵发生冲突。你说,我夹在百姓与太后中间,那滋味如何?”
曹厚庵还是没有说话,只静静瞧着她。
江锁继续说:“所以,我炸毁了河堤,淹了稻田,用的正是乔世庸买来的火药。而我错也错在了这一步。”
她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垂眸道:“事成之后,乔世庸以此来威胁我。若我不许他户部尚书之位,便要将此事上呈内阁。那时,他因广散家财、赈济灾民,被破格册封为户部侍郎,正三品官职,的确能与内阁说得上话。我慌啊,私毁良田是杀头的大罪,我担不起这样的风险。所以,等到机会成熟,我便找了个由头将他关入狱中。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江锁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抖了抖大氅,转过身,准备离开:“今日在感通寺瞧见了乔世庸,便想起了这些陈年旧事。话说得太多,大人见笑。”
说完,甩开手中的积雪,双手拢于袖中,踏着雪轻轻回房。
曹厚庵既是万般警惕,但还是听进了江锁的话。
真假之间,有一句话使曹厚庵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与乔世庸的关系。
他曾任职户部侍郎,官至三品,任期虽十分短暂,但他已然具备与内阁对话的渠道,这就意味着感通寺私制军火一事,极有可能在乔世庸这个环节败露。
今日乔世庸不顾劝阻,擅自入寺,于曹厚庵而言,便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他们现在在赶制军火,工期临近,急需银子,所以他们必须牢牢倚靠他乔世庸。
乔世庸有闪失,便是军费有闪失,那林文奎与曹厚庵的性命便会有闪失。
那之后呢?
乔世庸已经垫出了巨额军费。
林文奎曾向他承诺,收货之后将以国库的银两冲抵乔世庸的开支。
那不过是林文奎在情急之下开出的空头支票,根本兑不了现。
收不到银子的乔世庸会恼羞成怒,一纸状书告到内阁吗?
想到此处,曹厚庵握紧了发汗的拳头。
*
夜深雪重,无星无月。
夜空与雪海打成一片,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
路边躺着冷硬的尸体,打更人的梆子敲得人心慌,像黑白无常到人间索命一样。
北风将红烛散发的微光吹得东倒西歪。
这个地方是域州城夜里唯一热闹的地方——长缨阁,寻花问柳之地。
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人拿着酒瓶走出阁楼,衣着鲜艳的老鸨赶来送行:“慢走啊乔二爷!您可得常来!姑娘们可都想着您呐!”
域州的生意愈发不好做,长缨阁就守着一两位大户了。
乔世庸摆了摆手,朝陋巷深处走去,口中醉醺醺地嗫嚅:“想着二爷……的钱呢吧。都想着二爷的钱。姑娘们想,东宫太子想,东厂太监想,域州知府也想,比姑娘们更想!”
他说着说着,被自己说的话逗笑了,咂了一口酒,自言自语道:“爷的钱可不是你们想用便能用,姑娘们要用身子换,你元柳拿什么换了?你得用国库的银子换。”
正说着,前面传来声响,隐约有人影晃动。
乔世庸摇摇头,睁大醉眼,举起酒瓶,喝道:“谁在那里!”
陋巷深处果然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戴着一顶草帽,看来已经等候多时。
乔世庸看到他,问道:“你是何人?也是找爷要银子的吗?”
“那我可不敢要——”
那人抱着大刀,似笑非笑:“要了乔二爷的银子,可是要用国库还的。”
乔世庸开怀大笑:“好说好说,只要是银子,爷都喜欢。让一让。”
他无所畏惧地朝前走,却走不出一条直线。
“乔二爷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森寒问道:“不怕我就地杀了你?”
乔世庸摆了摆手,不屑一笑:“我今日冒然前去感通寺,早知何以堪动了杀心,但我还是敢去。为什么?因为元柳要花钱呐。养女人要钱,造军火要钱,养兵马更是要钱。什么都靠二爷,薅得太狠,如今二爷成了诸位的仰仗,没了我,便没了钱。”
“凭二爷我难道请不起死侍吗?我能请下整个皇城的禁军!”
乔世庸酒壮怂人胆,骄傲地嚎了一嗓子,还破了音:“但老子偏偏不请,因为他元柳和何以堪拿我没有办法。他们不仅要尽快将国库的银子如数挪给我,还要给我更多!大家是患难与共的交情,我出了事,谁都别想好活。”
他说到这里,忽然伤感,叹气道:“我这人呐,没有当官的命,这一点我是在监狱里想明白的。”
他晃了晃快要喝完的酒瓶,嘿嘿笑了起来:“我这辈子,就跟银子有缘,那我赚银子好了呀,不去想当官的……事儿……”
乔世庸醉眼里的乾坤陡然颠倒了过来。
他的脑袋与脖子发生了位移,脸颊旁喷出成片的鲜血,弄脏了青色长衫。
他张着嘴,瞪着眼,脑袋滚落在那人脚边。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剑客。
那人的脖颈处有一只青面獠牙的青龙。
崔护收刀入鞘,寒声道:“你这辈子,就跟刀口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