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留下长长的影子。
丹州城外一片血红,鱼鳞般的云雾盘踞在空中。
丹州城楼下方圆十里是沙滩,再往东便是一望无际的东海。
丹州守备军将领许开问曾以这片沙滩为阵地修筑碉堡,将这片不大不小的沙滩打造成丹州坚不可破的护城河。
此时此刻,这条护城河却破了,像一道淌血的伤口。
丹州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滩上。
守备军中有军职的士兵都被刺刀挂在城墙上。
鲜血浸湿海滩,随着浪潮翻涌进东海,湛蓝的海水也泛着血红。
数十台投石机张着大嘴静立于城楼之下。
城门洞开,倭寇已入城。
倭岛第一军指挥官黑田雄首战即胜,信心大振,指挥第一军将士立刻搜城。
他不到四十,正值壮年,鼻子下方留着一撮深黑色的方形胡须,目光锐利地观察四周动静。
他性情易怒,脾气暴躁,却也十分机敏。
“许开问这个人,大大的狡猾,知道城楼守不住,就先撤走粮食和百姓,留给我们一座空城。”
黑田雄打开精致的酒壶,猛灌一口烈酒,用倭语对副将长宗弘毅说。
长宗弘毅是个面色白净的汉子,性情不急不躁,遇事会多想半分。
“我们此番突袭,一日内便攻破城楼,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撤走全部的百姓和粮食。而且城里没有烟味,城里的主将定是来不及烧掉粮食——”
副将长宗弘毅显然不太同意黑田雄的说法,笃定道:“所以,百姓和粮食都还在城里。”
黑田雄冷哼一声,却也觉得长宗弘毅说得有理,但他不喜欢长宗弘毅身上那股呆滞的书生气。
他是好战之人,所有的尊严和荣耀都压在手中那把武士刀里。
若不是倭军总指挥使丰川玄的调度,黑田雄宁愿自己只身领军攻打丹州,也不想长宗弘毅来拖后腿。
黑田雄拔出武士刀向左右喝道:“给我搜仔细了!掘地三尺也要把粮食搜出来!”
倭军刚打了一场胜仗,黑田雄的吼声振奋了所有人,他们“嘿哈”一声,有节奏地响应,纷纷拔出武士刀,进行地毯式搜索。
一轮弯月浅浅地挂在夜空,泛着诡谲的寒光。
有小孩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
黑田雄搜得心烦气闷,此刻,听到这哭声,精神为之一振。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哭着从街巷的某处角落冲了出来,大约是饿坏了,哭声不止。
一个年轻的妇人追了出来,惊恐地捂住了小孩的嘴。
母子二人距离黑田雄不过半里。
黑田雄锐利的双眼充满欣喜,如同逮住了猎物。
他鼻下的胡须扯动,露出白牙,绽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用蹩脚的汉语吐出一个字:“糖!”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糖,满面笑容地朝母子二人走去。
小孩脸上还挂着泪,黑乎乎的小手指着黑田雄,用稚气的口吻向母亲说:“坏人。大坏蛋。”
妇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用身体将孩子裹住。
她惶惑的眼眸里倒映出此刻的街景,黑田雄身后站着密密麻麻举着军刀的倭人。
黑田雄收起了军刀,狞笑着慢慢走向母子。
妇人抱起孩子,一步一步向后退。
只要抓住她怀里的孩子,妇人一定会乖乖带路,带他们去找粮、找城中百姓。
黑田雄愈想、愈得意。
正在此时
“铮——”
一把羽箭射向黑田雄的脚边,仅数寸的距离便能穿透他的脚背。
黑田雄惊怒地暴喝道:“八嘎!”
抬头一看,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海岸窜来的劲风仿若一条长龙,少年银白色大氅腾空飞动。
他高束马尾,还保持着射箭的姿势,傲然坐于马背上,挡在母子前面。
妇人立刻抱起孩子,钻进了旁边的街巷。
黑田雄眼见到手的鸭子溜了,胸中一团怒火陡然爆开。
他双手紧握刀柄,大喝一声,朝少年砍去。
少年并不迎战,收起弯弓,便打马向西边跑去,跑得却并不快。
黑田雄也翻身上马,朝少年追去,留下长宗弘毅在身后大喊:“不要追!”
“懦夫!他们的战马跑不过我们的矮种马!”
黑田雄暗骂一句,提刀冲在最前面,大队倭军紧随其后。
的确,黑田雄身下的矮种马虽然不高,但关节宽大,耐力惊人,更重要的是,速度奇快。
在平坦的城区里跑得健步如飞,眼看就要追上少年的高头大马。
长宗弘毅“哎呀”一声跺脚,也翻身上马去追黑田雄,大声喊道:“不对!不要追!这个人不是丹州守备军!他们的战马根本就不一样!”
黑田雄举起马鞭指向长宗弘毅,怒道:“畏惧死亡的人根本不配与本将军并肩作战!你要退便退,我将把你在战场上的表现报给丰川大人,你就等着被军法制裁吧!”
长宗弘毅追上了黑田雄,倾身握住黑田雄的马缰,声嘶力竭地喊道:“黑田君不能再冲了!这是陷阱!”
少年趁着他们喊话的间隙,与其他三人汇合,并排横在域州城的主街上,正是戎灼与楼苍兰、风逸、路骁霆汇合。
马蹄扬起一片尘土。
他们后面稀稀拉拉站着炽炼军方阵,不过百人。
黑田雄一马鞭打落了长宗弘毅的手,喊道:“这就是他们全部兵力!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话音落,他一马当先地朝四人杀去。
兴奋的倭军紧随其后,马匹嘶鸣,杀声震天。
黑田雄对自己的自信不无道理。
他是一个凶悍强壮的将领,被他攻克的城池不胜枚举。
他不打持久仗,擅长闪击。
于他而言,持久意味着消耗。
杀红眼的黑田雄对上了戎灼,方才戎灼一箭射到他的脚下,无异于一种羞辱,他要雪耻,他要以戎灼祭刀。
黑田雄恼羞成怒地朝戎灼砍去,臂力惊人。
戎灼一偏头,滚落下马,旋即又翻身上马。
他擅长远射,在近攻时显得格外吃力,被黑田雄压制得死死的,肩头挨了一刀,鲜血浸湿银白色大氅。
不过,他逃得越狼狈,黑田雄就越确信他们根本就没有援军。
“垂死挣扎。”
黑田雄啐道。
他发疯似的挥舞武士刀,追着戎灼一通乱砍。
楼苍兰、风逸、路骁霆率领的炽炼小方阵与庞大的倭军队伍陷入了胶着,在后方打得难舍难分。
戎灼且战且逃,一路跑到西边城门。
他高束的马尾跑得凌乱,气喘如牛,转身冲黑田雄吼道:“滚回你自己的猪圈里去!”
此时,密集的战鼓声在黑暗里轰鸣,火把顺着西边点亮,犹如骤然窜出的一条火蛇。
黑田雄这才反应过来,前面是个陷阱——光是火把的数量都超过了他远渡重洋运来的这支军队!
他看到了一个身形挺拔、强壮高大的身影站在队伍最前列,那人骑着白色战马,眼神坚毅,身着黑色劲装,黑袍如风翻滚。
他勒马仰蹄,势如疾风般冲出军阵。
“撤!回撤!”
黑田雄勒马转身,喊得青筋暴起:“有埋伏!”
然而,此刻的倭军被一小撮炽炼军拉扯得分不开身,想撤也撤不回。
穿过人群,黑田雄看到了正在被炽炼军围攻的长宗弘毅,眼神交汇处,绝望相逢绝望。
黑田雄转过头,看到祁溶策马向自己奔来。
“八嘎——”
他发了狠,将武士刀举过头顶,双手握紧刀柄,大喝一声,朝祁溶对冲而去。
两人两马擦肩而过。
一缕青丝被黑田雄的大刀砍落。
祁溶一个侧身,将剑刃对准黑田雄的马腹。
只听一声惨烈的嘶鸣,黑田雄胯下的矮种马瞬间倒地,鲜血似瀑布般爆出。
黑田雄滚下马背,沾满一身泥浆。
他没有逃,生生接下祁溶在马上砍来的两剑,猛地向后退步。
他反应迅速,十分机敏,旋即将一个倭军将士扯下马,自己蹬上马鞍,暴喝一声,便向祁溶砍去。
黑田雄臂力惊人,祁溶也不硬接,在马背上翻身闪避。
过了十几招后,祁溶发现了对方致命的弱点——他的刀虽长,却没有祁溶的剑长。而黑田雄力气有余,而灵巧不足。
黑田雄将刀背过身,狞笑着看向祁溶的脖颈,那是命门,是他志在必得的地方。
“驾!”
黑田雄双脚轻点马腹,逆风而动,朝祁溶奔去。
脖颈。
脖颈。
他要像祁溶刺破马腹一样,刺破他的动脉。
电光石火间,祁溶灵巧地闪身避过。
闪避之前,他的手刺出了长剑,他的脸与黑田雄的马腹擦面而过,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窜到脸上来。
手中长剑刺入黑田雄的喉咙,穿喉而过。
黑田雄的马还在奔跑,马背上的身躯沉沉倒地。
他想大喊些什么,却喊出了空洞的气声。
他的喉咙被捅出一个黑洞,滚出一地鲜血。
祁溶勒马回身,脸颊上被擦出了血。
他抹了一把脸,用缚臂擦拭剑刃上的鲜血,冷厉地看着前方的倭军。
劲风呼啸,他右手举剑,身后的杀声响彻云霄,马蹄轰鸣着朝倭军撵去。